出了衙门,车夫在外头等着接他,卫拂拎起衣摆登上马车,刚掀开一角帘子就顿住了。
车内探出一只被皮质护腕包裹的手,修长利落,指节分明,漂亮而不失力量感,还很有闲心地朝他勾了勾。
但它就算是好看成一朵花,也不应该出现在本来无人的车厢里。
车夫见他停顿,疑惑地扭头,然而眼角余光里只见绯红身影一闪,车厢里传出“咕咚”一声闷响:“什么玩意儿飞过去了?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卫拂:“……没事,走吧。”
他单手撑着壁板,以一个非常不雅观的姿势笼罩在黑衣青年头顶上方,袍袖晃荡着擦过人家的鼻梁脸颊,对方泰然自若地仰头注视着他,好像刚才突然将卫拂扯进来的人不是他一样,顺手把过长的袖口撩到了一边。
昏暗的,摇晃的,略显逼仄的车厢,以及微微发着亮的,淡色的长发和他的眼睛。
卫拂做梦也梦不到这么离谱的场面,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都没找到得体的措辞跟他打招呼,这种场面下总不能说“早上好今天也在做贼吗”,刚才应付何清商那个思路清晰的脑袋好像忽然变成了甜瓜,他怕惊动车夫,压低了嗓音用气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被人用这种极具压迫的姿势怼在角落,尤其卫拂还比一般人高,对方也毫无戒备之意。反而因为仰面的缘故,碎发向左右两侧滑落,露出总不见天日的英俊眉目,神色坦然,玩笑似地问:“你要一直这样吗?”
那种略带傲慢的游刃有余让人看着就牙根痒痒,卫拂恶向胆边生,压低身体朝他迫近,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殿下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还用问,答案不是很明显吗。”玉宫照夜理直气壮地说,“我在跟踪你。”
卫拂:“……”
“跟踪我干什么?”他不由自主抬高了调门,又立刻警惕地压了下去,“龙沙使团今晚就要入宫觐见,殿下还有空跟踪我?”
车内空间有限,他个子又高,这样弓着背没多久就酸了。卫拂在心里龇牙咧嘴,只听玉宫照夜轻轻“啧”了一声:“坐下说,你有点挡光。”
他心说我今天就算酸死在这儿,气势也绝不能输,刚要严词拒绝,玉宫照夜忽然在下头别了他一脚。
毫无防备的卫拂失去平衡往前栽倒,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砸在玉宫照夜身上,慌忙伸手试图找个东西扶住。玉宫照夜却凭空抓住他胡乱摸索的手,一扯一带,右手推肩,行云流水地卸去冲力。卫拂原地转了半圈,墩地一下稳稳坐在了座位上。
卫拂:“……”
玉宫照夜从容地瞥了他一眼,眼里写着“不要无理取闹”,淡定地交代了自己的作案过程:“我去韩邵府上转了一圈,有几个鹭卫暗中保护他,看起来不用别人操心;我想着来都来了,就顺便看看你是不是安全。”
卫拂张了张口,想说我是安全了,但夕陵好像危险了。
奉命前往龙沙的辅政大臣是给事中韩邵,副使是卫拂,这份本该在今晚夜宴上公布的名单从玉宫照夜嘴里说出来,证明龙沙的眼线已经渗透到了皇城内部。玉宫照夜在鹭卫眼皮子底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自己被跟了一路居然毫无知觉……想必风都的防卫在他看来也跟纸糊的没有两样。
卫拂深深吸气,平复心绪,告诫自己不要冲动,玉宫照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放心,没有摸进贵国陛下的书房,其实是你们宰相喝高了说漏嘴的。”
“……有劳挂怀,多谢提醒。”卫拂太阳穴直蹦,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快展平了:“殿下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你昨天出门去同世药堂的时候。”玉宫照夜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差扑上来咬他了,可听到软话居然还会下意识道谢,“没想到卫公子在侦探破案一道上也颇有心得,那位少尹大人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要他按照你给的思路追查下去,不愁没有鱼上钩。”
那就是暗中观察他两天了。卫拂叹了口气:“我说过就算殿下不说实话,我也会设法查清案情。”
“我也没打扰你,不是么。”玉宫照夜平静地道,“不如说我才是大吃一惊。”
偶然撞到他眼前的一桩案子,只因为稍有嫌疑,这位清贵文官就亲自登门现场查访,询问证人,甚至在摸清大概后还主动到府衙替办案官员捋清思路——要是夕陵大臣人人都有这个水平,那牧衡一统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你为什么会怀疑许世福是十相教徒?据我所知,十相教在夕陵不算显眼,一般人不会往这上面想,可你对十相教好像很在意。”
“毒瘤人人得而诛之,没什么好说的。”卫拂反问他,“再说我会往这上面想,难道不是因为殿下先无缘无故跑到人家后院里吗?”
玉宫照夜与他对上视线,静了数息,忽然很玩味地笑了笑。他平时应该不怎么做“笑”这个表情,眼神还是冷淡的,只有唇角敷衍地一勾,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的邪气。
“我只说‘在意’,没说‘恨’,况且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初来乍到贵地,四处走走看看是很正常的事,卫公子怎么就能笃定那药堂一定有鬼呢?”
卫拂:“……”
他三度语塞,总算是看明白了,玉宫照夜今天就是奔着刨根究底来的,只要自己不坦白,这人就会一直折腾他,直到从他嘴里听到满意的答案为止。
“我知道你是‘碧华’的刺客,也知道‘碧华’仍在暗中活动。”
他有点无奈地妥协了,摊手道:“但是殿下,如果不是你非要问个究竟的话,我本来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
“幸亏我问了。”短匕像毒蛇一样冰凉无声地贴上了他的脖颈,“毕竟你知道得实在太多了,卫公子。”
玉宫照夜出手实在太快了,卫拂没来得及躲,也根本躲不开,只是蹙起眉心,狐疑地打量他。
“交个底吧,”玉宫照夜客客气气地商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们在哪里见过?”
“你要杀了我吗?”卫拂垂眼看着他握刀的手。
“那要看你的回答。”玉宫照夜用刀身拍了拍他的颈侧,“眼下的局势,我也不想在风都闹出太大的乱子。不过等你到了龙沙,想做什么都容易多了。”
“哦。”卫拂说,“那你猜去吧。”
玉宫照夜:?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玉宫照夜不是没遇到过不配合的对手,但破罐子破摔成卫拂这样的确实罕见。他一愣神的工夫,卫拂攥住他的手腕,皱着眉问:“车里怎么有股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是狗鼻子成精了吗?
玉宫照夜嗅了嗅空气,只闻到一股芬芳清苦的龙胆香,还是因为他和卫拂离的太近,从对面身上飘过来的:“我怎么没闻到。”
“你闻不到是因为你已经被腌入味了。”卫拂仿佛感觉不到脖子上架着的刀一样,把他抓过来前后翻检,最后在他左上臂处一抹,蹭了一手新鲜的血痕。
“洇出来了吗?”玉宫照夜看着他摊开的手,又偏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色衣袖,态度淡定得像随手批了个“已阅”,“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卫拂隐忍再三,这回是真有点生气了,恨不能直接一巴掌糊到他脸上,连调门都忘了控制:“等它自己晾干?你怎么不等阎王爷上来亲手给你包扎呢?”
“小伤。”玉宫照夜不以为意,“你那手不擦一擦吗,一会儿干了就不好擦了。”
“有这份闲心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殿下。”卫拂冷冷地给他撅了回去,“明知道手臂有伤还要拉扯别人,嫌自己膀子生得太结实了吗?”
玉宫照夜的脾气只能说是离驴、狗、以及某些地方的石头很近,离正常人很远,就算温言软语的关心他都未必领情,更别说这种话里带刺的讥诮。
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没再和卫拂顶嘴。
他沉默地看着卫拂抓住他的左手,三下五除二卸了护腕,将层层衣袖推上去,直到快要露出臂上伤口,才堪堪回过神来按住他的动作,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干什么?”
卫拂没接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毫不客气地扒拉掉他的手,掀开衣袖露出已经完全被血浸透的白布,不明显地吸了口凉气:“这是小伤?”
玉宫照夜可能是被他突然强硬的作风震慑住了,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很明显他的回答没有让卫公子满意,卫拂“咣当”拉开车内小斗柜的抽屉,扯出两张备用的白绢帕,又从一堆瓶瓶罐罐里“叮呤咣啷”翻出个厚胎红封白瓷瓶。
“那是什么?”玉宫照夜问。
卫拂冷冷地吐出三个字:“金创药。”
像他这样出身优渥的大家公子,别说这种血淋淋的伤,恐怕连杀鸡杀鱼的场面都没见过。玉宫照夜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和善心,明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却坚持替他拆下了染血的旧绷带,露出下面狰狞暗红的新伤。
刀口大约三寸长,而且很深,周边稍有红肿,本来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但由于某些人手上没数还喜欢乱来,伤口又从中间崩裂开了,鲜血跟不要钱似的一直往外冒。
卫拂用干净手帕按住伤口止血,按说动作再怎么小心应该也挺疼的,但玉宫照夜连眉头都没跳一下,还在那好奇:“你平时还会随身带伤药?”
“以防万一,这不就用上了。”卫拂捏着药瓶递过去,示意他帮忙拔开塞子,“如果荒郊野外不小心磕碰流血,没有伤药的话,就只能……”
他忽然咬断了话头,像是自悔失言,玉宫照夜问:“只能什么?”
卫拂撩起眼皮,静静地睨了他一眼,不知为何,那一眼里似乎含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幽怨,又好像在说“你给我等着”,看得玉宫照夜浑身不自在,仿佛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当了一回负心薄幸的登徒子。
卫拂毫不手软地在他伤口上倒了一大坨伤药,没好气地说:“就只能从地里随便抓把土撒上。”
玉宫照夜:“……”
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那药是名贵的好药,眨几次眼的工夫血就止住了。卫拂用白绢重新包好伤口,放下衣袖,顺手拿过护腕给他重新戴回去:“谁伤的你?伤口那么新,也就是最近两天的事……你在风都和人动手了?”
玉宫照夜已经放弃了挣扎,伸手任他摆弄。卫拂微微低垂着头,玉宫照夜看着他干净专注的侧脸,心中蓦地一荡,仿佛一潭沉寂的深水时隔多年又被春风拂过,有种暌违已久的震颤和熟悉。
见他不答,卫拂抬头瞟了他一眼:“是那晚在同世药堂和许世福碰面的人?”
玉宫照夜的眼神飘向车顶。
卫拂系紧护腕最后一个扣,整理袖口褶皱,将他原模原样地收拾好,轻轻呼出一口长气。玉宫照夜被他带得也莫名松了口气,冷不防卫拂突然问道:“香连城绸缎商人宋满被刺杀、家宅和郊外田庄失火的案子,也是‘碧华’的手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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