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竞寒往舷窗外看去，机翼穿云破雾，很快到了气流稳定的对流层。
他拉下遮光板，从随身行李中翻出电脑放在小桌板上，因为今天是下午的航班，所以一附院的志愿者需要在川市休整一晚，第二天分头往各个地级县去。
屏幕闪着幽幽的荧光，邵竞寒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长指微动，开始修改落地后开会用的ppt。
而他旁边坐着的，正是之前在ICU为明堂指路的护士蒋小芸。她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来，U型枕上的花纹在侧脸压上一只残缺的鸭子，朦胧中看见身边的邵主任手指翻飞，微弱的白光映在他疏朗的侧脸上，揉了揉眼睛：“……邵主任？”
“抱歉，”邵竞寒微微侧过脸，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我吵到你了吗？”
蒋小芸摇摇头，抬眼往前面的显示屏上看了一下，离落地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她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地瞥了邵竞寒几眼，才轻声道：“那个，邵主任，你这次为什么要来参加义诊啊？”
最后调节好ppt的格式，邵竞寒合上电脑，回答道：“江主任忙着评职称，没功夫带队。”
蒋小芸“哦”了一声，她还以为会得到一些诸如“医者仁心”啦，“仁心仁术”啦之类的答案，不过这样说来倒也挺合理的。蒋小芸又偷偷看了几眼邵竞寒，在她们骨科的护士里，没有几个没对邵主任产生过旖旎心思的，甚至还有许多住院病人来问她们要微信，都被义正严辞的拒绝了。
她清了清嗓子，又搜肠刮肚把话题续上：“还好过完年就开春了，会有很多家属把病人接回家养着，那江主任也不会太忙，”蒋小芸低着头，故作不经意把玩着手指，说道：“对了，那天我好像还看见最近很火的那个《长夜将明》的导演，叫什么，郑泰来的在咱们院门口呢，也不知道是来接谁的。”
蒋小芸一面说着，邵竞寒竟然难得走了神。
临去紧急训练之前，他把明堂转到了江延年手底下，然后一声不响的消失了，也不知道明堂知道了是作何反应。邵竞寒忽然想起上飞机之前在院门口的明堂和周持岳，心里莫名浮现出一丝名为“烦躁”的情绪，中了蛊似的蔓延开来。
身为恋爱经验几乎为0的母胎单身，邵主任把这点情绪归结为马上要下放到各个县里义诊的焦虑，很快回过神来，听着广播声重新将遮光板掀起来。刺眼的日光洒向机舱内，他不咸不淡地说：“可能是接某个朋友吧。”
很快，飞机在川市机场落地了。
到达市区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由当地川市第二人民医院负责接待，舟车劳顿下，众人只简单的吃了顿晚饭便回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一附院和川二院就联合召开了义诊前动员大会，由邵竞寒做代表上台发言。
他盯着手边那份文件，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直到发言完毕，邵竞寒才想起来当年孙瑶瑶转院的时候，蔡歌过来做登记，无意中提了一嘴要接孩子回老家，住的好像就是川二院。他的手放在兜里，下意识地攥住了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明堂。
只是邵竞寒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蒋小芸就已经在门口招呼他，说发往昌县的车要启动了。
因为川市有十几个地级县，一附院来的志愿者被重新打乱组合，派往昌县的这一支队伍便由邵竞寒牵头，成员一共有包括蒋小芸在内的三人。而由于昌县距离最远，所以他们需要提早出发，就算一路上没有意外情况，也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
司机是昌县本地人，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们川市周边原先十分贫穷，近几年开发了旅游景点，人们的生活才有所改善，不过旅游开发这种项目向来是僧多肉少，投进去的资金就那么几笔，要分给十几个县，所以昌县只开发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偏远的村寨没赶上，靠着最原始的农耕、采摘和国家的扶贫基金勉强度日。
而这些偏远的村寨，就有沙马惹达居住的九邑村。
此时，沙马惹达正跟着阿嬷打扫家里的卫生，将落灰的橱柜和地板全都清扫一遍，等待明天男方带着礼品和拜祭祖先的用品上家里提亲，然后完成定婚仪式。
她没上过几年学，全是跟好心的邻居借课本，愣是自学上了京大，光高考就考了三四次，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纸通知书跋山涉水，终于送到了她手里。
上大学这几年因为机票价格过于高昂，沙马惹达除了过年一共没回过几次家。幸亏京大有专门的贫困生政策，平时也会兼职打工，赚学费的同时也省了机票钱。去年沙马惹达毕了业，在京市工作了一段时间，碰巧看到了明妍的招聘广告，刚投完简历，就接到了阿嬷的电话。
阿嬷在那头絮絮叨叨，说村长想给刚死老婆的儿子续弦，他儿子眼高于顶，普通的村妇看不上，也就有着本科学历的沙马惹达能入了青眼。村长还答应，如果沙马惹达愿意给他当儿媳妇，那她弟弟阿木大学之前的学费，他就全包了。
原本她的规划是在京市站稳脚跟，然后再慢慢地把爸妈和弟弟接过去，但没想到阿嬷这么等不及，竟然直接把她嫁给了村长儿子。
想到这里，沙马惹达的心里一阵烦躁，她赌气把扫帚扔在地上：“阿嬷！我不想结婚。”
“胡闹，”阿嬷瞪了她一眼，佝偻着身子将扫帚捡起来，重新塞回沙马惹达手里，劝道，“你不嫁人，阿木咋个上学。”
阿木就是沙马惹达的弟弟，已经超了学龄好几岁，同龄人都已经念到三年级了，他还因为交不起学费，每天上山采野果和药材来补贴家用。
沙马惹达重新拾起扫帚，闷闷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找到工作了，马上就能把你和阿达，还有阿木一起接到城里去，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阿嬷接过她手里的活，将地板上的蛛网扫去，重新打水擦得锃亮，才慢腾腾地说：“小姑娘家家，在外头抛头露面，咋像话？姑娘还是得找个安稳的好婆家，做个好媳妇儿，才是最重要的。”
沙马惹达低着头，不做声。
见她没说话，阿嬷又接着说：“当年考上大学我就不想让你去，还是你阿达说出去见见世面，回来好教你弟弟，这才让你出去的。结果呢，人是回来了，心落城里了。你以为城里那么好混那？你那些阿叔啊，不都是混不下去，最后灰溜溜的回来了。”
阿嬷没注意到，一滴泪从她的眼眶里滑下来，顺着脸颊，滴到了刚刚擦好的地板上。
沙马惹达忽然回想起在学校的日子，激烈的比赛、温馨的寝室和充满书香的校园，然而自由的风最终还是被重重深山挡住，那个叫“明堂”的人也从过年那通电话后便杳无音信，将最后一丝希望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从头到脚将她包裹起来，好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让沙马惹达喘不过气。她跺了跺脚，咬着牙，狠心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投胎到你们家里！”
说完，她“砰”的一声甩上门，只留下阿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
“阿嚏！”明堂猛地打了个喷嚏，被机舱内强劲的冷风吹得有点头重脚轻。
他盯着脑袋顶上从风口弥漫出来的白雾，感觉自己像某种躺在冷柜里的生鲜食材，忽然有点后悔拒绝了郑泰来和关曼飞的头等舱邀请，非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执意让艾风订了廉航的票。
明堂颤颤巍巍招了招手，示意空姐给他拿条毯子。
一位穿着制服的美女走了过来，拎出条毯子，笑盈盈地说：“乘客您好，机上毯子120元一条，请问您有需要吗？”
空姐的“制服诱惑”最终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裂变成了制服“诱惑”，明堂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拍拍身边的人，起身去厕所取个暖。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两侧，盯着镜子里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默默地叹了口气。
算了。明堂拉开洗手间的门，自我安慰道，就当是提前体验太平间生活吧。
明堂一行人是踩着邵竞寒出发的后脚到的，来之前艾风百般劝阻说等养养身体再去，可他怕沙马惹达等不了那么久，当天就订了机票，决定连夜赶往昌县。
郑泰来和关曼飞比他早一班，已经在川市等着了。
川市地处西南部，出了机场，一阵柔和的风就已经缠上了明堂的身体，冻僵的身子逐渐恢复知觉，他拦了辆车，匆匆向约定的地点赶去。
出租车在立交桥上疾速穿行，透过车窗，能将这座城市的大致面貌尽收眼中。
明堂靠在后座上，懒洋洋地往窗外看去。也许是返工热潮已经过去了，一路上畅行无阻，这里的节奏比京市要慢上许多，路边的许多小店现在才不慌不忙地挂出招牌，穿过几条狭窄的小路，一座白色的高大建筑物便出现在眼前，一行行楷立在楼顶：川市第二人民医院。
因为邵竞寒的缘故，明堂养成了一个总会不自觉多留意两眼医院的习惯。
医院门前的公路向来是堵车“胜地”，出租车的速度意料之中的慢了下来，裹挟在车流当中缓缓地向前移动。司机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就着窗口抽了根儿，明堂顺着烟雾飘去的方向漫无目的地看去，却在看到某一处时瞳孔微缩，呼吸倏然一滞。
只见蔡歌从川二院门口慢慢地走了出来，似乎是来买午餐的，正缓缓向医院旁边的小路拐去。
那张脸明堂曾在每个无眠的深夜反复看过无数次，即便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明堂的大脑好像被人锤了一下，嗡鸣的响起来，来不及考虑，他下意识地扣住车门把手，却发现后门上了锁，压根儿打不开。前排的司机掐了烟，从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做啥子嘛，这里不让停车。”
再抬眼，蔡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
信号灯终于由红转绿，前面的车开始动了起来，司机关上窗户挂挡起步，很快就将川二院甩在了身后。开出去几百米，堵在明堂心里那口气儿才断断续续地匀了出来，他六神无主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却意外发现邵竞寒转发了一条朋友圈：“最美西南行！京大一附院与川市第二人民医院联合义诊活动……”
联合义诊？明堂心思动了一下，给邵竞寒发了条消息。
明堂：邵主任，你们这次活动是和川二院一起办的吗？
那边回复的很快。
邵竞寒：嗯。
明堂手指动了动，却迟迟没有落在键盘上，他想了想，弹了一个自己现在的位置过去，随后在光标处编辑：我刚刚在川二院看到孙瑶瑶的家属了。
而另一边，本来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邵竞寒却倏然坐直了身子，吓得一旁的蒋小芸频频扭头。他的眉毛压下来，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看到方才来自明堂的那两条消息都被撤了回去，一条新消息静静地躺在屏幕上。
明堂：没事了邵主任，我随便问问。
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没有收藏评论吗？我在昆仑山练了六年的剑，我的心早就和昆仑山的雪一样冷了，我在大润发杀了10年的鱼，我以为我的心早已跟我的刀一样冷了，可是当我看到没有收藏评论的时候眼泪如黄果树般飞流直下，划过我的脸庞，打湿我的人字拖脚趾都变得酸涩，只想说能不能。。。收藏评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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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川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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