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谢家姑娘谢依棠喜不自胜。
她今日得了裴瓒给的体面,恐怕在场的官眷都知她深得裴瓒心意。
只是,没等她高兴多久,清风薄雾一般冰冷的男人,忽的调转视线,居高临下凝视着谢依棠。
在那样骇人的目光之下,谢依棠下意识后退一步,小声问:“裴都督怎么了?”
裴瓒轻牵了下唇,笑意凉薄,不及眼底。他似是审视旁人,声线平缓地道:“如本官没记错,谢小姐乃江州谢氏女……既然外姓女客,安敢掌掴我裴家奴仆?如此越俎代庖,倒像是家中人指点有方。”
裴瓒这句话说得颇妙,明着夸赞谢依棠家中人会教女,实则是暗骂谢依棠薄德无行,失了管教。
谢依棠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她不敢扯出二房太太谢氏是自己姑母的事,免得裴瓒这一通申饬,倒让谢氏全族颜面尽失,令所有谢家姑娘都遭了殃。
但谢依棠也不觉得裴瓒忽然发难,是为了替那个人微言轻的贱奴出头。
许是裴瓒为人素来独断,不喜旁人掺和家事……是她今日张狂了。
思及至此,谢依棠忙不迭请罪:“裴都督,是小女子僭越冒犯,还望您能消消气,万万不要同我计较。”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忽的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嗤笑。
笑声稀稀落落,此起彼伏。
分明是在嘲笑谢依棠方才还大张旗鼓,对府上下人一通呲哒,俨然是裴府女主子的架势。
怎料谢依棠是个纸皮做的老虎,正主来了,这层狐假虎威的皮化开了,当真一点体面都无了。
谢依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耳朵都烧红。
但她开罪了裴瓒,不敢多说什么,只怨毒地瞪了一眼远处窃窃私语的女孩们。
谢依棠今日必要请得裴瓒的宽恕,免得她泼辣形象落人口实,往后在外都不好议亲了!
“大少爷,请您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宽恕我这回……”
谢依棠哭得娇弱,眼尾薄红,我见犹怜。小姑娘的肩背瑟瑟,整个人悚惶不安。
但裴瓒惯来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并未怜惜小姑娘的无措。
裴瓒对女孩的示弱视若无睹,他一言不发,绝情地一抖宽大衣袖,顶风冒雪离去了。
望着裴瓒渐行渐远的孤冷背影,谢依棠一时鼻酸,咬住下唇,她没能含住眼泪,就这么扑簌簌落了一脸泪花。
谢依棠心知自己今晚惨了,若谢父知道她开罪了裴瓒,她一定会被爹娘骂死的!
-
裴瓒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玉尘院。
被送到院子里伺候主子的紫烟与绿珠对视一眼,心中欢喜不已。
但她们到底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一等丫鬟,便是高兴,也不过抿唇一笑,不敢显山露水地表现出来。
要知道,沈氏命她们服侍如今官居一品的裴大少爷,还不拘着她们诞下庶子……何等深厚鸿福,何等亲厚体面。
若他们当真能生下一男半女,那便是府上的长孙,便是庶出的哥儿姐儿,也足以保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紫烟清了清嗓子,又扭着柳腰回了下人房,她打算换几样镶玉的头面,再将那一件大夫人赏赐的海棠提花绸夹袄拿出来换上。
等裴瓒回到玉尘院,他的心腹老仆冯叔已然命人将主子日常惯用的重莲茶壶、祥瑞四足香炉、黄花梨官帽椅子、青罩桦木架子床等物,置于屋中。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这些家具收拾得井井有条,半点都没有让沈氏派来的奴仆插手,显然是一早就得了主子吩咐,不让府中人多管闲事。
紫烟心下一跳,渐渐明白过来裴瓒的脾气,这是不待见裴家安排的意思。
早听说大少爷与沈氏不和,她还报之一笑,觉得母子哪有隔夜仇,眼下一见,倒似真真的。
紫烟心慌意乱,她立于檐下随侍,不由抬眼,小心窥视那位负手观雪的裴大都督。
男人肩背挺拔如竹,凌冽乌发半绾,流泻于后腰。他身披一件及地的狐毛黑氅,衣摆滚了一圈绒绒雪边,隆冬雾霭遮掩,当真如天宫神祇一般遗世独立,俊逸出尘。
这样人中龙凤的大人物,后宅又不设姬妾,没有主母奶奶在头上压着,焉能不让人春心萌动?
紫烟起了心思,她决不能将到手的肥鸭子放飞了。
紫烟取来一个暖身的龟壳铜手炉,奉了上去,“大少爷,屋外天凉,还请暖暖手吧!”
紫烟虽然已是十**岁的年纪,不算脆生生的小姑娘,但她身段长开,腰肢、胸脯都玲珑有致,加之一把娇婉动人的好嗓子,不过轻轻一声唤,便如出谷黄鹂一般勾人心魄。
紫烟深知自己的优势,也常用这样卖乖的嗓音去哄府上管事,为自个儿谋得好处。
但很显然,裴瓒平日在外参宴应酬,常有歌姬舞女随侍,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他本就不喜旁人近身,压根儿不吃她这一套。
男人连眸子都不曾转动,更没应紫烟的话。
紫烟面皮发白,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小心勾住了裴瓒的衣角,试图用那一只手炉去缠他衣下手臂。
没等紫烟得逞,裴瓒忽的低眸,看她一眼,幽幽问:“哪只手?”
“什、什么……”紫烟的动作顿住,咬住红唇。
她距离裴瓒那一节串了念珠的琳琅手骨,仅有一步之遥。
裴瓒微微阖目,不动声色拉回了衣袍。
“我素来有个规矩,除夕雪夜不见血。可尔等三番两次犯禁,竟让我有些不快……既是左手拉扯,那便斩了吧。”裴瓒的面容艳冶冷情,如古刹佛寺里头的男相菩萨,可吐出的话却掺了锐刃一般,残暴不仁。
紫烟终于听懂主子的话,他不喜她没规没矩地动手,他这是要发落她!
“大、大少爷饶命!是奴婢胆大包天,竟敢肆意触碰大少爷的衣袍!”紫烟踽踽凉凉地跪地,似被裴瓒镇住了,整个人魂不守舍。
然而,裴瓒却没有给她求饶的机会,他只是淡扫了冯叔一眼:“拖下去。”
很快,冯叔会意,他快步上前,命人一左一右架着紫烟,又取帕子堵住她的嘴,将奋力挣扎的奴仆拖走了。
裴瓒手段雷霆,半点不给人留活路。
瞧见这一幕,在场所有奴仆都受到了惊吓。
满院的奴仆纷纷跪地,恳求裴瓒宽恕一命。
裴瓒一看玉尘院里添了诸多外人,剑眉一拧,又要驱逐。
还是冯叔上前,小声劝慰:“大少爷,咱们刚回府上就把夫人送来的婢子赶出去,许是要让别房传闲话,总归就留一个月的光景,不若让人留下扫洒院落,打点里外,今日一场发落,也足够敲打那些愚钝人,量他们也不敢胡乱开罪主家。”
裴瓒闻言,亦不再言语。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推开收拾好用物的寝房,沐浴更衣去了。
没多时,院外便传来紫烟哭天抢地的凄厉哭喊,绿珠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裴府的奴仆们,何时见过这样一番血腥的杀鸡儆猴?一时之间,众人闭目屏息,愈发谨言慎行。
绿珠更是心凉了半截。
大少爷不懂风情,对待犯事的奴仆喊打喊杀,不过一点冒犯便要取人性命,她又哪里敢奢求裴瓒的疼爱?
为今之计,唯有好好混上几个月,送走这尊阎罗王,再尽早回大夫人院子里当差。
如此方为上策!
-
寅时,外院后罩房。
林蓉起床的时候,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去了泰半,手上的烫伤也被昨晚的药膏疗愈,仅剩下几个不算显眼的红斑。
在府里如履薄冰度日,挨骂挨打是常事,因此也没人会特意问上林蓉一句。
林蓉难得多睡了半个时辰,等她洗漱换衣出门,热粥早被其他扫洒的丫鬟、看守马厩的马奴、驱车的小厮分食完了。
林蓉料想今天还是得啃冷掉的馒头,她也没有半句怨言。
没等林蓉往锅子伸手,一记筷子就轻轻打在了她的手背。
林蓉抬头望去,见是赵婆子拦下了她,小声嘀咕:“阿婆,我还没吃呢。”
赵婆子笑眯眯地道:“是我不让春花吵你的,我能不知道你没吃啊?拿着,这是老婆子今早特地留下的腊鸡腿,还热乎着,你佐馒头吃。”
春花和林蓉同住一屋,只不过春花得了二夫人的青眼,如今在内院跑腿,想来不必多久就要搬出那一间漏风的小破屋了。
林蓉盯着碗里那一只蒸得油汪汪的腊鸡腿,鼻尖一酸,眼眶又发烫,“阿婆,你待我真是一顶一的好!”
赵婆子嗔她一眼:“老婆子膝下无儿无女的,你要是知道我好,日后记得给咱养老送终,也不枉费我这一场照顾。”
林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恐怕不成了,我改日要走的……不过阿婆不嫌弃的话,我在外找到了活计,一定给你每个月寄钱,我把你当亲祖母养!”
赵婆子不过同她说笑,她知道林蓉心眼实在,要是真应下了,小丫头可能真的每个月给她送钱。
赵婆子心里熨帖,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促她快些吃饭吧,还得干活呢。
林蓉被赵婆子塞到灶膛底下看火,这样一来,她既能烘暖手脚,又能吃饭,还不算偷懒,一箭三雕。
没一会儿,各院的丫鬟小厮来灶房取食。
大房、二房、老太太院子的早膳都送去了,唯独玉尘院的吃食还没人来拿。
眼见着饭菜都要凉了,忽然有一名小厮传话过来,说是灶房里随便指派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让人进内院送膳。
灶房里没几个去过内院的奴仆,唯有林蓉在除夕夜被人拉去充数,进过内院。
送食的事儿,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林蓉不疑有他,她乖乖拎起那一只芙蓉雕花的剔红食盒,作势要往玉尘院走去。
没等林蓉走出两步,赵婆子忽然面露难色,喊住了她:“蓉丫头,你可知,往玉尘院送膳这等好事,为何还要推三阻四,找个外院奴仆来送?”
林蓉憨直,但并不蠢笨,她脸色一凛,忙低头请教:“阿婆请讲。”
“听说,昨晚有个大丫鬟想爬大少爷的床,竟被拖到外院打个半死,命还捡着,但那双腿怕是要废了。连年关都不曾熬过,今早就喊家中老子娘领回家中去了。那些内院伺候的奴仆能把这样的机会让渡出来,分明是大少爷不好伺候,想找你当替死鬼,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切莫惹恼了人!”
赵婆子说得煞有其事,竟让林蓉心中着急万分。她记得绿珠姐姐说过,她想当大少爷的侍妾来着,难不成是绿珠着了道儿?当真糊涂啊,裴瓒那是何等的天人权贵,岂是奴仆能高攀的主儿?
林蓉忧心忡忡:“出事的可是绿珠姐姐?”
赵婆子摇头:“是府上的紫烟。”
林蓉心中既为绿珠感到庆幸,又难受奴仆们的生死低微,不过府上爷们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感激地道:“多谢阿婆指点,我定会小心伺候,万万不敢碍着大少爷的眼。”
赵婆子:“嗳,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去吧,今儿大年初一,熬到夜里,咱们还能一块儿吃杯酒。”
想到今晚能和赵婆子吃酒谈天,再尝到几样平时难能吃到的甜糕,甚至还有老太太院子里送来的赏钱,林蓉心中无比激动,她愈发谨慎地护住那一只提盒,不敢有丝毫闪失。
好在这一路畅通无阻,知道林蓉是要给玉尘院送食,消息灵通的仆妇们都同情地看她一眼,仿佛她要去侍奉什么豺狼虎豹。
今日天气晴朗,雪地消融。
林蓉一路走进内院,鞋帮子沾了融化雪水溅起的污泥。
没等林蓉迈进花厅,她先嗅到一味气息清雅的檀香。
林蓉娇躯一震,深知这是裴瓒的地盘,她必须谨小慎微地伺候。
思及至此,林蓉看了一眼自己脚下一双乌糟糟的泥鞋。
林蓉叹一口气,她不敢弄得花厅满地泥印,但那一张水禽纹锦布饭桌又近在眼前,上头只摆了一只细颈白瓷的花瓶,插了几枝疏木梅花,一道饭食都没陈列,想来是等着她上前布膳呢!
林蓉思来想去,还是脱下脏污的鞋袜,赤足踏进铺满梨花纹青石板的厅堂。
待林蓉蹑手蹑脚跨进花厅,她去那一盆专供布膳下人净手的木盆里清洗过双手后,方敢用另一只没碰过脚踝的素净小手,将那些饭菜一样样端上饭桌。
灶房不知裴瓒爱吃什么,因此照着裴老夫人的吩咐,为这位贵主送上了一些八宝粥、甜糕团子,除此之外,还要一道蜜酒鲥鱼、珍珠团、卤鸡。
许是以为裴瓒在外督军,实乃武夫,定爱些酒菜。
老太太不但吩咐厨子煮些荤菜,还烹了连鱼豆腐、炒蟹粉,另置了两壶甜酒佳酿,随君挑选。
早膳花样繁多,但碗碟很小,林蓉一个人便能抬得动食盒。
也是她做事谨慎,这才没有让菜汤乱撒,混成一团。
活计这般繁琐,稍有不慎就会出错,难怪要让她去送。
万一出了差池纰漏,岂不是还要惹裴瓒不快?
林蓉送完食还不能走,她要跪侍一旁,等裴瓒用膳,才能离开。
没等林蓉穿鞋,候到厅外。
裴瓒已然穿过月洞门,往花厅行来。
裴瓒练剑归来,他的长袖微撩,浑身是汗,没来得及入室沐浴。劲瘦结实的腕骨上,浮起一层习武后的薄红,汗津微湿,沾上那一串乌色念珠,竟生出一种既圣洁又靡丽的旖旎错觉。
裴瓒胸肋上的伤疤初初愈合,其实还不能下地习武,但他长年操练,不愿卧榻多日,荒废剑招,今早趁着庭院雪色烂漫,便出了一趟门。
回来时,他本想入内换衣,但冯叔操心主子,盼着他先去用几口膳食,再慢慢清理。
到底是追随多年的忠心老仆,裴瓒不会损他颜面,自然应允。
只是,裴瓒墨瞳一扫,竟看到台阶底下的枯叶堆里,藏着一双单薄的棉鞋。
尺码很小,一掌可握。布料浆洗多次,显得很旧,也无甚花纹,应是女子穿的鞋履。
裴瓒执剑入内。
很快,他意识到花厅角落里,躬身跪着一名女子。
男人脚步一顿,凤眸微微眯起。
女孩没有穿鞋,一双细白的脚紧紧缩着,粉嫩的脚趾蜷曲,如同雨后荷苞,卷翘起一抹红瓣儿。
裴瓒不为所动,仅用那一道阴寒沉寂的目光,审视小丫鬟。
他的视线如同一把锋锐利刃,落在林蓉白净的颈珠、压在女孩饱满臀下的那一双雪足。
林蓉早早就嗅到了那一味疏离的檀香,她福至心灵,心知裴瓒在审视她。
林蓉不敢动弹,任男人用狠戾目光凌迟,将她大卸八块。
一时之间,林蓉竟觉得浑身都被主子剔肉刮骨,四肢百骸俱是泛起疼来。
想到昨日被裴瓒发落、险些打个半死的紫烟,林蓉腰窝发酸,腿骨抽筋,无端端感到紧张。
她鼻翼生汗,如坐针毡,不自禁将头压得更低。
林蓉想到自己身后冻得发凉的双脚,忍不住拉扯了一下衣袍,往后遮了遮,只可惜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厚袄长裤,没有裙摆可以蔽足。
“为何衣冠不整?”裴瓒嗓音清冽,如同一池寒潭。
林蓉侧耳聆听,她辨不出他话中情绪。
但知裴瓒收回杀人视线,朝前挪了两步,林蓉稍微放松了一点心神。
“大少爷见谅。”她深深吸气,小声解释,尽量让口齿更为清晰一些,不要讨人嫌恶。
“奴婢赤脚入内,不过是害怕脚上污泥弄脏了厅堂的软毯。奴婢对大少爷绝无非分之想,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唐突大少爷这般尊贵的主子……”
林蓉是在裴家长大的丫鬟,虽然她目不识丁,但为了活命,也会努力练好一嘴讨巧求饶的好口才。
裴瓒听到了她说的话。
少女说话条理清晰,即便嗓音微颤,也并没有不规矩地抬头露面,肆无忌惮地窥视上峰威颜。
裴瓒漠然道:“退下。”
“是。”林蓉捡回一条命,如释重负,竟还有几分腿软。
林蓉缓了缓,又怕迟则生变,忙卑躬屈膝地行礼,低着头出了花厅。
待趿上那一双被雪水泡软了的棉鞋,林蓉的魂魄才回归体内。
林蓉喜极而泣,一时间脚下动作稍显匆忙,竟似逃一般,往院外奔去,不敢再逗留片刻。
裴瓒将寒光长剑置回架上,拇指轻碾佛珠,心中了然。
此女没有以下犯上的心思……她分明避他不及。
么么哒,每天掉落红宝,不再赘述啦。
这本不是爽文,是情感纠葛文(高亮提醒)所以不合口味的宝宝一定不要勉强,因为勉强自己,会骂我(对不起)让我老老实实写完这本狗血文吧,特别爱那些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小宝,我们继续往下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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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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