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灾荒把整个世道裹得喘不过气。
先是数月不雨,河床干得裂开手指宽的缝,田地里的庄稼全成枯槁的草杆,接着蝗灾过境,遮天蔽日的蝗虫啃光最后一点绿色,连树皮都被饥民剥得干干净净。
贫民窟挤在城墙根下,土坯房歪歪扭扭地靠着,像一群苟延残喘的病人。
路边、墙角,随处可见蜷缩的人影,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更多的则是一动不动,脸上还凝着死前的饥饿与绝望,腐臭的气息很符合平民的阶级,在空气里弥漫不散。
巷口那户人家,木门虚掩着,老伯蹲在门槛上,怀里紧紧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三斗糙米换来的,他的背得像座有故事的小桥,花白的头发凌乱于空中形成风的故事,浑浊眼睛里含着泪,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活到这把年纪,生死已经不是最要紧的。
小楼为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他只记得家里的宅院突然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光映红天空,母亲把他推出后门时,手心的温度还带着暖意,嘴里喊着“快跑,别回头。”身后是刀剑碰撞的脆响和此起彼伏的惨叫。他像只惊弓之鸟,漫无目的地跑,饿了就啃路边的野果,身上的锦衣被划破无数道口子,沾满泥土与血污,原本圆润的脸颊看着消瘦不少,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恐惧与茫然。
小小的他只有向前走。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重重摔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门口,意识没什么意识,闭眼的瞬间…瞬间陷入黑暗。
屋里的老伯正端着一碗稀米汤,坐在矮凳上。他叫老年轻时是山里有名的猎手,箭法精准,能百步穿杨,可岁月不饶人,如今他已是满头白发,瘟疫夺走了他的妻子,接着是儿子和刚满周岁的孙子,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这碗稀米汤是他最后的存粮,清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几粒米在碗里沉浮着,这已经是他仅有的东西,他打算喝完这碗汤,安安静静地去地下和亲人团聚,乱世孤老,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隐约听到门外的“扑通”声,老伯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清亮,他缓缓放下碗,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朽坏的木门。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孩子蜷缩在门槛边,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气息微弱得很,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能看出原本的料子并不差。老伯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这孩子大概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该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叹口气,弯腰将孩子抱进来,孩子虽然很轻,老伯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放在土炕上。
他端起那碗稀米汤,用小勺舀了一点,放在嘴边吹凉,再小心翼翼地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喉咙动了动,本能地吞咽着,一碗米汤很快见底。老伯坐在炕边,看着孩子干裂的嘴唇,又用衣角蘸点水,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和额头,眼神里满是怜惜。
“可惜这个好孩子。”
这一觉,小楼为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茅草铺成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和草药味。他动动手指,浑身酸痛得像是散了架,一点力气也没有。
“孩子醒了!”老伯一直守在炕边,见他睁眼,眼睛也亮起光,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擦拭着小楼为桉额头上的薄汗,掌心的温度温暖而踏实,如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我……”楼为桉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他环顾四周,土坯墙斑驳不堪,墙角堆着一些干柴,屋里陈设简陋得可怜,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缺了腿的椅子。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都像被浓雾笼罩着,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伯见他茫然的样子,心里便有数,他轻轻拍拍楼为桉的肩膀,语气温和得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你是谁家的孩子,家里都还有什么人呀?”
“我……我不记得了!”小楼为桉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眼里充满无助。他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父母的模样,甚至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只觉得心里缺了什么,像被掏空了一样。
老伯叹了口气,伸手掖掖他身上有补丁的被子,轻声道:“也罢,乱世之下,能活着已是不易,何必追究你是谁家的儿郎?孩子安心休息,等身子养好了,再慢慢寻家,啊!”
小楼为桉点点头,闭上眼睛,心里却乱糟糟的。好在老栓伯的照顾细致入微,他便在这贫民窟的茅草屋里住了下来。
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老伯重新拿起尘封已久的猎弓。那把弓是他年轻时用的,木质坚硬,弓弦虽然有些松弛,却依旧结实。他年轻时是山里最厉害的猎手,走山路如履平地,箭法更是百发百中,可如今年纪大了,腰背弯曲,腿脚也不如从前灵活,每次进山都要耗费不少力气。但为了孩子,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猎弓、提着柴刀出门,中午时分,总能带着一两只兔子或者野鸡回来。
新鲜的兔肉炖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没有盐,就用晒干的野果调味,虽然简单,却是小楼为桉受灾荒以来吃到的最香的食物。
他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满汤汁,老伯坐在一旁看着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像盛开的菊花,很温暖。
在老伯的悉心照料下,楼为桉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也有了力气。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看着老伯每天辛苦进山打猎,便想着帮点忙。
相处的日子久了,他发现老伯总是一个人,屋里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便忍不住问道:“老伯,你成婚了吗?”
老栓正在擦拭猎弓的手停下,随即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屋顶的茅草都簌簌作响:“我都这个年纪了,就不想这事了,以免拖累别人。”
“那你以前成过婚吗?”楼为桉追问道,眼里满是好奇。
老栓的笑容淡些,眼神飘向窗外,带着一丝怀念和伤感:“成过,只是我的爱人在这场瘟疫中走了,儿子和孙子也都没能躲过这场劫难,就剩我这个孤寡老头。”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有时想想,活着也挺没意思的,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天若不是你突然倒在门口,我想我现在也许已经和他们团聚了。”
楼为桉听了,心里酸酸的,他低下头,小声说:“老伯,是我耽误你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老栓拍拍他的脑袋,语气嗔怪却带着暖意,“要不是你,我哪有这么多事可做?再说,若不是我救你,你那天说不定就……”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揉楼为桉的头发,很宠溺。
小楼为桉看着老伯脸上的笑容,心里的愧疚渐渐消散,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在简陋的土坯房里回荡,驱散往日的孤寂,让这间冷清的屋子渐渐有了烟火气,有了人,便有家的样子。
白天,老栓进山打猎,小楼为桉就留在家里。
他学着收拾屋子,把散乱的干柴码得整整齐齐,用破布擦拭桌子和椅子,还找了些树枝,学着编了个简陋的置物架,把碗碟、工具都摆放好,让原本杂乱的屋子变得井井有条。他还会做些简单的手工,用树枝和藤条编休憩座椅,虽然粗糙,却结实耐用,老伯打猎回来,坐在上面休息,总说舒服得很。
日子一天天过去,贫民窟的惨状依旧,可这间小小的土坯房里,却充满温暖与生机。
老伯不再想着寻死,他每天进山打猎,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小楼为桉也不再迷茫无助,有了让他牵挂的人,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祖孙,相依为命,在这乱世之中,靠着彼此的陪伴,艰难却坚定地活着。
“啊……”
楼为桉突然捂着头蹲下,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闪过火光、刀剑、母亲绝望的脸,还有一个穿着华服的男人,腰间挂着一块特殊的玉佩,正挥刀向他砍来!“不要……别过来!”他嘶吼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小楼为桉缓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里满是迷茫与惊恐:“老伯,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火光、还有一个带玉佩的人,他要杀我……”他抓着老伯的衣袖,手指因为用力而把老伯破旧的补丁扯得有点松“我的家,是不是被人烧了?我的爹娘,他们…还活着吗…”
老伯抱紧他,安慰他“孩子,别怕,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贫民窟的日子虽苦,村里人渐渐都认了这对祖孙,谁也没追问过小楼为桉的来历,只记得老伯孤身来到这里,沉默寡言,如今却因为这孩子,脸上多了笑模样。
小楼为桉懂事得让人心疼,每日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编的藤椅又结实又好看,见了长辈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好,谁家有难处,只要他能搭上手,从不推辞。
“老伯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个好孙子!”巷口晒太阳的老人常对着老伯打趣,眼里满是艳羡。
“就是啊,又孝顺又能干,比我家那几个讨债鬼强多了!”邻居大婶一边搓着野菜,一边朝屋里张望,巴不得自家也能有这么个孩子。
老伯听着这些话,总是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楼为桉的头说:“是我福气好,这么个宝贝疙瘩。”
小楼为桉便会红着脸低下头,把刚煮好的兔肉往老栓碗里推,“老伯多吃点,补补身子。”这份简单的温情,成了贫民窟里最亮眼的光,让周遭的苦难都淡了几分。苦难永远是苦难他不会变成其他东西。
天不遂人愿,旱灾的脚步越逼越紧。
整整三个月没下过一滴雨,原本就贫瘠的土地彻彻底底的干裂,庄稼早已枯死,连草根都被挖得干干净,山里的野物更是跑的没影,它们早就逃去更远的地方觅食,老伯进山打猎,常常是空着手回来,两人只能靠挖些野菜、喝稀粥勉强果腹。
饥饿一直笼罩贫民窟,巷子里的哀嚎声越来越少,原本稀疏的人影,越发少见,因为人死的差不多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朝廷的赈灾粮终于来了,领头的是奉命督办赈灾的官员,名叫楼曲首。
村民们看到希望,以为是救命稻草,纷纷涌到临时搭建的赈灾点,眼里满是期盼。
可楼曲首站在高台上,穿着锦缎官服,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冷冷地宣布了规则:“灾情严重,粮食有限,想要活命,就得凭本事争。两人一组,徒手搏斗,活下来的那个,领一袋粮食,输的,自认倒霉。”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懵了。
“大人,这……这不是要人命吗?”有人颤抖着发问。
楼曲首嗤笑一声,眼神轻蔑:“乱世之中,弱肉强食,要么争着活,要么等着死,有的选就不错了。”说罢,他挥挥手,手下的兵丁便把粮食袋堆在一旁,架起围栏,逼着村民分组搏斗。
看着那袋沉甸甸的粮食,老伯的眼神动了。
小楼为桉已经好几日没吃饱了,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撑不住。他知道自己老了,腿脚不利索,可他不能让孩子等死。
老伯拿起墙角那把磨得发亮的工具又放下,楼曲首规定只能徒手,他便徒手去。临走前,他回头看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小楼为桉没看懂的交代。
赈灾点的围栏里,早已打得血肉模糊。老栓伯被分到和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一组,那男子饿得眼睛发红,像一头被逼急的野兽。
“老伯。识相的就自己认输,省得我动手!”男子低吼着,拳头攥握得咯咯作响,可能是壮胆吧!
老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弓起身子,摆出年轻时打猎的架势。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可他不能输,也不能输,家里还有个孩子在等他。
搏斗一开始,男子便一拳砸在老伯的胸口,老栓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嘴角吐出一点鲜血,他咬着牙,扑上去抱住男子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
男子被绊得一个趔趄,反手揪住老伯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猛撞。
“嘭!嘭!嘭!”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围观的村民都别过头,不忍再看。
老伯的意识渐渐模糊,可他脑海里始终浮现着小楼为桉的脸那孩子还在等他,他不能死。他猛地睁开眼,用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住男子的胳膊。男子吃痛,惨叫一声,抬脚狠狠踹在老伯的腹部。
这一脚,用尽全力,老栓像一片落叶,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动过,也想不起来那孩子的脸!
男子愣住,看着地上没气息的老伯,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满脸的愧疚和痛苦,嘴里念叨“我…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他颤抖着接过兵丁递来的粮食袋,一步步走到蹲在巷口等待的小楼为桉面前,扑通跪了下来,让小楼为桉很疑惑。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我的母亲不能饿死……”男子抱着粮食袋,失声痛哭,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把粮食举过头顶递到对方面前“这粮食,我分你一半,不,给你一大半!求你原谅我……”
小楼为桉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男子怀里的粮食袋,又看着不远处被抬回来的老伯,老伯的眼睛还睁着,脸上带着未散的牵挂,嘴角血迹还在。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小楼为桉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憋得他喘不过气,喉咙里又干又涩,如鲠在喉,连哭都哭不出来。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合上老伯的眼睛。
老伯是为他才去的,他现在知道,老伯走之前的表情,这些日子,老伯总是夜里偷偷咳嗽,偷偷揉着酸痛的腰,却从来没在他面前喊过一声。他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他挣一□□命的粮食。
“哈哈……哈哈……”突然,楼为桉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的脸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只有那双眼睛,褪去往日的清澈,只剩下彻骨的冷冽和浓烈的恨意,像冷水遇见动季“真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小楼为桉伸手抓了把掺了沙的稻子,又送回米袋,告诉男子“老伯的命,你还给我了,若是以后你还活着便不要辜负活着,好好活下去!他的命我会讨回来!”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死死盯住赈灾点的方向,那里,楼曲首正坐在凉棚下,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旁边站着好看的侍女,以及一位看起来武功就很高的保镖。
罪魁祸首,楼曲首!
他没有接男子递来的粮食,也没有再看地上的老桉一眼,他只是向前走着,走着,走着,走着,走着……
这一刻,那个懂事孝顺的小楼为桉死了,活下来的只是想结束这一切的愿望,难道可以逆转规则?
他转身……
一步步朝着赈灾点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身后是贫民窟的死寂,身前是即将燃起的朝廷施舍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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