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的批注密密匝匝,且字迹潦草,无节奏无结构,就像一笔带出来的涂抹。
他顿觉无厘头至极,显而易见的是,苏扶楹自小便缺少教化,一是他们未对她学识上有要求,二是她自己也无心学习。
他怎么还昏了头找她批注过的书来看?
白日里他与苏雍谈起冀中洪潦的困局,苏雍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他不吝啬道:“有长进。”
苏雍却和他坦白,这些其实都是苏扶楹的见解。
他当下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是苏雍打破了僵局,他道:“扶楹性子淡泊,一直不争不抢,父亲有时间就去她院里坐坐吧。”
他清嗓咳嗽未置一词。
想到这儿,他揉了揉眉心强行辨识书里的批注。
他翻页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遇到让人醍醐灌顶的地方会提笔圈记,原本伏案的姿势也改成站立持书默读。
甚至有那么几处会心一击的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发出喟叹:“不错,不错。”
至戌时,更漏声声,他才发觉自己竟捧书沉浸了二个时辰,但他也只是看完了四分之一。
回到卧房,他的头脑依旧清明活跃,甚至虚拟起了明天早朝的议话。
黎若真看他眉目舒展,唇侧也挂着笑意,问道:“看过汐儿了?她每每胡闹也只听你的劝。”
他适才记起,膳间黎若真和他说过的事情,“何事?我在书房不曾看过她。”
黎若真盘香的手一顿,又捻起香炉盖的玉炉顶,轻言细语道:“也没什么,底下的人做事不利索,左不过被她打骂了几句,就不依不饶的。”
苏道山自行解开外袍,“她近来有些浮躁。”
不知何故,黎若真觉得他今夜没有往常耐心,可他神色并无异常。
她转念一想,兴许是被苏黎汐连日来的喜怒无常给影响了,自己也变得疑心起来。
她慢慢踱步到苏道山身前,圈住他的下臂,嗓音温婉:“你自己的女儿你不了解?小孩子心性,跳脱了点。”
苏道山却不知道想起了别的什么,牵起她的手一起落坐至床榻,他启唇却又停顿。
黎若真侧过身子,膝盖蹭上他的腿,洗耳恭听的姿态。
苏道山犹豫片刻开口道:“汐儿和郑家的婚约原本是替二娘顶下的,她和郑家的郎君貌合神离,现今来看并不相配,且朝中局势尚未明朗,我不想蹚郑家这趟浑水。”
黎若真心里百转千回,唇畔扯出一丝笑:“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是个妇人,我不懂你们朝堂上的那些尔虞我诈,我作为一个母亲不会无故断送我孩子的幸福。”
苏道山叹气:“你也觉得她心性稚拙,如何能分辨清是真的喜欢,还是别的什么心理作祟?”
“你今日是怎么了?”黎若真终于问出口,“那郑家三郎你一直青睐有加的,现在又避之不及,汐儿就算起初不喜欢,到如今也成了她的执念,你突然说解除婚约,不是要她的命么?”
“这都是我的错,”她话锋一转,再出声就是哭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听那道士的谶言,自把她接了回来,祸事一件接着一件,说什么能代替汐儿受难挡灾,我看她才是那个祸害!”
苏道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伸臂把人揽进怀里,宽慰她:“好了好了,我不提了。”
——
自冀中回来,殷秋成了苏扶楹院里的常客,不等丫头们通传,她自己就进了里屋。
屋内花妈妈正在给苏扶楹量尺寸,殷秋问:“做什么?冬衣么?会不会太早了些?”
苏扶楹配合花妈妈转身,“之前的旧衣模样太寡淡,不是很喜欢了,想做几身新的。”
“我那儿还有两匹秦四娘子送的料子,时兴的很,明日就带给你。”
苏扶楹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跟我客气什么,”花妈妈已经量完,殷秋将制好的药丸顺手递给她,“你让我留心的那个郎中,已有了眉目,他同时接济着好几个家世清贫的小娘子,我暗中看过这些娘子历次的病录,甚是蹊跷,身子骨皆越医越差。”
苏扶楹颔首,那日从“向心堂”出来,她整整回想了两日,才找出一些微末关于这个医馆的信息。
当日那个郎中抬臂间露出了里衣的一截宽袖,苏扶楹认得是纳木纱,手感极其细腻又轻盈,一匹布高达五十金,可他区区一个坐堂郎中,为何如此奢靡。
原来在背后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他那日和自己玩文字游戏,催促她请脉,定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吃了皮碎花的人,皮碎花和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你替我继续盯着,万事小心。”苏扶楹嘱咐她。
殷秋点点头,她也巴不得他快点出差错,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向秦四娘子请缨坐堂了。
“还有,你送到医馆的那个丫头,她好像挺想见你。”
“哦?是么?”
苏扶楹的声调陡然冷下去,殷秋意识到她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
她如今并不想因为旁的人和苏扶楹产生龃龉,但不知是何种情绪促使她多嘴问道:“她在医馆做事麻利,对待病人也十分的妥帖,她是犯的什么错?”
苏扶楹看她一眼,反问道:“殷姐姐觉得在医馆当差好么?”
“自然是很好的。”她还准备接着道谢意,苏扶楹又开口了。
“她想要做的事情,你帮不了她。”她道。
殷秋抿下唇,“是,我知道了。”
场子忽然冷却,殷秋唯恐自己惹了她不痛快,正愁怎么迂回时,木禾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娘子,大郎君差人送来了鲃肺汤。”
苏扶楹摆手,“问问谁想喝,没人要就倒掉。”
木禾道是便出去,殷秋趁机也起身:“那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
苏扶楹为她的“改日”牵了牵唇角,点头应下。
待殷秋疾步到廊下,心尖泛起的酸才一点一点拉扯她的神经。
她最初和苏扶楹热络起来,是为了苏雍。
但她已很长时间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人。
她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抵不过世事蹉跎。
支撑着苏雍一直对她好的,不是喜欢不是爱意有多深,那只是一种习惯,他自己的习惯。
殷秋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而真正让她难受的不是无法和他在一起了,而是她发现即使与他没可能了她也没有多难过。
不仅是他,就连殷秋自己对他的喜欢都不复存在了。
她稳住心神不允许自己继续耽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午后用完膳,苏扶楹靠在软榻上看书,夕阳随着时间渐渐漫上她的眼睛,她一动不想动,拿书盖住了脸。
她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听到屋外的说话声。
“连夏妈妈都被罚了,啧啧啧。”
“主君竟气成那般了,真稀奇。”
苏扶楹翻身,撑起脑袋问:“主屋那儿发生了何事?”
花妈妈走近拾起掉落的书,拍扑两下搁到案上,“好像是说什么书丢了。”
榻上的人轻笑出声,慢悠悠道:“那他可要倒大霉了。”
从苏扶楹的口中鲜少听到如此俏皮的腔调,花妈妈没来由地一愣。
“都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蠢材。”
她接连不指名道姓的评判,让人摸不着头脑,花妈妈问道:“娘子在说谁?”
苏扶楹又往里耸动平躺下去,“雉羹里又放了桂皮。”
花妈妈抬眉似恍然大悟,难怪娘子只喝了一口再未动。
“都觉得我是个好相与的,吃食上便如此疏忽,遑论其他的事情?她在我这儿不长记性,想必是上一任主子让她印象太深刻了。”
“这么说来,好像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苏扶楹接着道。
“要不扣掉她这个月的份例?”花妈妈边说边卸下她脑侧的珠钗。
“可偏偏我是个气性小的,无法容忍作弄我的人,让她打那儿来的回那儿去吧。”
“花妈妈,你现在就去办,只是记得悄声些,她也一把年纪了,闹开了大家都没脸。”说完苏扶楹闭上眼。
花妈妈给她盖了一床薄被,就退了出去。
下厢房内,俞妈妈的矮桌上摆放着几个食碟,还有一壶温好的花雕酒。
她盘腿坐在席上,夹起一片酱牛肉送到嘴里,美滋滋咀嚼两下,又迫不及待送了一片肉。
“开门,俞妈妈出来。”
屋外的人声让她瞬间停止了咀嚼。
她支起一条腿,晃悠着身子朝外看,“谁啊?我今儿个头昏脑涨,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木门被人重重扣响,“俞妈妈换个地方,兴许就不头痛了。”
这句话里有话,她暗叫不好,慌手慌脚将矮桌连带酒菜藏到了床底,用手背揩了揩嘴,这才打开门。
俞妈妈抬眼瞧到了几人身后的花妈妈,一时心慌,身子歪到柱子上,半抚着额头,“我强撑着病体给娘子做好了饭菜,还有我什么事啊?”
她干巴巴轻嘶几声,偷偷斜起眸子觑花妈妈。
花妈妈抑扬顿挫道:“把俞妈妈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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