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叔叔全名宋立坤,是爸爸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种。因为父母工作忙,爸爸小时候被寄养在郊县乡村的爷爷奶奶家里,高中才回平城。
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宋叔叔是出了名的能人,更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他本来可以留在省城当个技术员,过安稳日子。但因为家里穷,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他选择了独自南下闯荡。
爸爸说过,宋叔叔刚到深市时,身上就揣着两百块钱,他从建筑工地的小工做起,白天搬砖扛水泥,晚上睡工棚,硬生生的拉起了自己的建筑队。
“我最佩服他的是他说放下就能放下。”爸爸当时语气满是骄傲,“那时候他把弟弟妹妹都送进了大学,老母亲生病了需要照顾,他就带着老婆孩子,撇下深市那一摊子安心回家伺候老人了。”
后来他的老母亲去世了,他又借着国家政策的东风搞起了蔬菜种植。当时村里还有人笑话他,说不好好回城里挣钱,堂堂大学生竟然要在家里种地,他也只是笑笑,转头就租了几十亩地建起了大棚。
舒亦雪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宋叔叔的种植基地时,那种震撼。几十个大棚整齐排列,像一个巨大的方阵。爸爸悄悄告诉她,现在城里超市的有机蔬菜有一半都来自这里。
后来宋叔叔的蔬菜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他又搞起了“种植-养殖-沼气”一体化生态循环农业,作为村里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他被乡亲们一致推选为村委书记,村子在他的带领下建起了农产品加工场,村里的贫困户们因此也都有了稳定收入。
妈妈也对他也赞不绝口:“你宋叔叔是真心实意想带着村里的人一起致富。”
借给她家那三十万后,宋叔叔从来没有提过还钱的事情。妈妈手术成功后,他还来探望过。当时妈妈红着眼眶提起还钱的事情,他也只是笑呵呵地摆摆手:“急啥?有小雪这么优秀的闺女,将来挣了钱还钱不就是分分钟的事!你好好修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但何阿姨的到访,让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何阿姨是宋叔叔的老婆,全名何秀云,她是镇中学的音乐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何阿姨拎着果篮来家里看望妈妈。临走时,她挽住舒亦雪的胳膊,亲热地说:“小雪陪阿姨去趟超市吧,我想买些平城才有能买到的好吃的给继业带回去。”
她的语气虽然亲热,但动作好像有些僵硬。舒亦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跟着她出了门。
到了超市门口,何阿姨没有进去,却拉着她往前继续走了一段,拐进了一家茶室。
推开雕花木门,空调的冷风裹着茶香扑面而来。舒亦雪跟在后面,看着何阿姨跟服务员要了一个包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进到包间,何阿姨招呼她:“小雪,快坐。”
“不介意阿姨占用你一些时间吧?”她边说边招呼服务员倒上茶。
“当然不会吗,阿姨。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就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何阿姨挥手示意服务员离开。
“你还记得继业吧?”
舒亦雪有些诧异,就一个暑假没见,她怎么会不记得继业?
宋继业是宋叔叔和何阿姨的儿子,比她大一岁,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和何阿姨比较像。小时候回老家,他总是安静跟在自己身后,还总把自己珍藏的漫画书塞给她看。
最后一次见面是高考前那几天,那时他们还相互加油,祝福彼此能考个好成绩。
“当然记得,阿姨。”
手指摩挲着杯沿,何阿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宋叔叔和你爸关系好,你们家也曾经帮过继业,按说这次能借十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突然抬起眼,眼神有了不同,“是继业跪着求我们多借的。”
舒亦雪不知道怎么描述那样的眼神,只是这眼神让她莫名有些慌张。
“我的儿子我了解。”何阿姨继续道,“他从小就喜欢你。小时候你每次回老家,他都跟在你屁股后头跑,‘小雪’长,‘小雪’短的。后来你长大了,回去的少了,他还问我们你怎么不回村里了。”
“我们告诉他你学习紧张,他就不再问了。然后,就开始在本子上偷偷的画你。可是,自从他出事后……他就再也不画了。”
舒亦雪愣愣地盯着茶汤出神,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宋继业时,他白净的脸上那个羞涩的笑容。而现在,那个会给她偷偷塞漫画书的少年,永远和拐杖绑在了一起。
“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吧?”何阿姨的声音将她拉现实。
舒亦雪抓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她当然记得,那年暑假,她跟着爸爸去探望生病的太奶奶,听叔叔讲了整个过程。
“那天……”何阿姨的声音有些哽住,“谁也没想到那辆吊车的钢索会突然断裂。”
那是初二那年的暑假,一个炎热的下午,村里要扩建厂房,宋叔叔不放心每天都去监工。宋继业像往常一样去给父亲送饭,然后等着父亲吃完拿饭盒回家。
当时厂房主体结构正在施工,工地上吊塔林立。
意外发生时,宋继业正坐在工地外围的临时休息区看书。
由于连日高温作业,一台塔吊的液压系统出现故障,操作员未能及时发现异常。当塔吊吊运混凝土预制件时,制动装置突然失灵,数吨重的预制件在空中失控摆动。
更不幸的是,固定钢索在剧烈晃动中发生断裂,沉重的预制件直接砸向了休息区。
宋继业听到工人们的惊呼抬头时,已经来不及躲避。
预制件先是砸中了休息区的钢架棚,坍塌的钢结构直接压在了他的双腿上。工人们拼命把他救出来时,他的双腿已经血肉模糊。
送到县医院后,只保住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骨折,还伴有大面积软组织损伤,为了防止感染引发败血症,只能进行截肢手术。
就这样,十六岁的宋继业永远失去了他的一条腿。
后来事故调查结果显示,这是一起典型的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塔吊未按时检修,操作员无证上岗,工地安全防护措施不到位。
虽然施工企业被处理,但继业的腿却是再也接不回来。宋立坤为此自责了很久,一夜之间白了头。
“那时候他整个人状态都很低迷,我们休学了一年都没有缓过来。”何阿姨微微出神,“我和老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最后咬咬牙,决定给他转学到市里,还是托的你爸爸办的转学。”
舒亦雪记得那个初秋的早晨,何阿姨红着眼睛来家里拜访。她从未见这样憔悴的何秀云,在她的印象中,何阿姨就是优雅从容的代名词。
“我辞了工作陪读,可我知道……一个母亲的爱终究替代不了同龄人的温暖。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求着你爸妈找上了你,请你照顾照顾她。你是个好孩子,给了继业关怀和帮助。”
当时还有一年就要中考,就这样,舒亦雪在父亲的安排下,成为转学生宋继业的“帮扶同桌”,高中三年也不例外。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轮椅上的宋继业时,眼神暗淡,精神萎靡,不似从前般曾经阳光开朗。
“你给他带的课堂笔记,陪他吃的午饭,甚至只是每天早上的一个微笑……”何阿姨的眼里闪起了泪光,“都像一束束光,慢慢把他从黑暗里拉了出来。有一次他的拐杖被丢了……”
舒亦雪想起那个深秋的下午。她在女厕所听见男生们的哄笑,冲出去时正看见宋继业的拐杖被扔出窗外。她永远忘不了当时宋继业死死攥着卫生间门把手的样子,手上的青筋蹦出,身体打颤。
“我去教务处调了监控。”舒亦雪轻声说,“逼着那两个男生去垃圾堆里把拐杖找了回来。”她还记得那根拐杖上沾满污渍,她去洗手间清洗时,自来水混合着眼泪一起打在手上。”
何阿姨突然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那天回家后,继业第一次主动跟我们说起学校的事。”她的拇指轻轻摩挲舒亦雪的手背,“他说,‘妈,小雪今天为我打架了'。”
“你对继业的好,他都刻在心里。”何阿姨的眼泪掉了下来,溅到舒亦雪手上,“高考查了结果,知道没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整整三天。这孩子从小就倔,什么心事都往肚子里咽,连句喜欢都不敢跟你说。”
舒亦雪看着那溅开的泪花,想起每次模拟考结束,宋继业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实话,就冲你这些年对继业的好,”何阿姨抹抹眼泪,“你妈妈生病时别说三十万,就是再多我们也心甘情愿。可是……”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舒亦雪的手背,“可是我终究是个母亲啊。”
终于,何阿姨松开手。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初三时的合影,当时继业刚转到市里的中学,跟着父母到家里拜访,舒亦雪推着宋继业站在梧桐树下,拍了这张合影。
“我和你宋叔叔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她摩挲着照片,声音发颤,“你漂亮、聪明、心地善良,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每次想到继业的情况……”她的眼泪突然砸在照片上,“我都觉得这是在糟蹋你。”
舒亦雪看着何阿姨低着头擦拭照片,想起高中时宋继业总会不声不响地帮她收拾乱糟糟的书桌,还有每次下雨天,他也都‘恰好’好多拿一把伞。
“如果继业不是现在这样……”何阿姨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绝望的恳求,“我绝不会拿钱说事。阿姨不逼着你和继业非得有什么结果,可现在,我只想求一个可能……”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这很无耻,我甚至还盼着你有还不上的那天……”
何阿姨颤抖着抬起手臂,双手合十放在嘴边:“我不求你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她的眼泪顺着手掌落到茶桌上,“就当……就当是阿姨这辈子唯一的罪过吧,上天会惩罚我的。”
“大学里你能不能不谈恋爱。不是,可以谈恋爱,阿姨不应该干涉。但阿姨想求你一件事……”她顿了顿,眼神闪烁,“能不能……不要进行到最后一步?”
舒亦雪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坐着。
“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阿姨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何阿姨声音放轻,“我总想着……万一……继业那孩子太倔,要是知道是我们强迫你的,他宁可死也不会接受……”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闪,屏幕显示是“老公”,何阿姨没有理会。她发出的声音近乎哀求:“这样至少……能让他觉得,你心里没有别人……”
“你宋叔叔骂我疯了,说不能这样逼一个小姑娘……”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可是为了我儿子,我愿意当这个恶人……这四年,就当给继业一个缓冲期……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欠的钱……我们一笔勾销……”
手机又亮了起来,这次是一条短信。何秀云终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丈夫发来的消息:“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短短七个字,却让她的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
舒亦雪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优雅从容的女人,此刻佝偻着背,像个罪人般低着头。
“你就当……”何阿姨突然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就当我是个卑鄙的人,用钱来要挟你一个小姑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舒亦雪急忙站起身,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姨,我不怪您。”她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您既没逼我卖身,也没让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您只是……”她顿了顿,“只是一个想为儿子争取机会的母亲。”
“我答应您,大学不谈恋爱。”舒亦雪的声音柔和却坚定,“但钱我一定要还。”她伸手轻轻握住何阿姨冰凉的手,“您和宋叔叔的情分是情分,我的原则是原则。”
何阿姨的眼泪再次涌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舒亦雪轻轻摇头制止。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舒亦雪拿起怔怔地一口喝下,满口苦涩。看着何阿姨踉跄着离开的背影,她只觉得,在这个剧本里自己连苦情女主都算不上,每个人都不是坏人,让她恨不起来。
番外
当何秀云匆匆赶回家时,她的丈夫正坐在上发上发呆,五尺高的汉子此刻像被什么东西压矮了一截。
看见她出现,宋立坤的手掌重重拍上茶几,双眼通红地瞪着妻子,声嘶力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拿钱要挟!小雪那丫头从小就懂事,你这样对得起老舒吗?”
何秀云平静地走到沙发前坐下,伸手把被拍乱的桌布抚平。她缓缓抬头,目光沉静:“正因为小雪是这样孝顺的孩子,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这样不离不弃地照顾继业。”
“可那是小雪!当年要不是她,继业就……”
何秀云攥紧裤缝,指节发白:“老宋,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恶人吗?”她的声音发颤,“每次看到继业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我这当妈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何秀云突然提高了声音,眼泪夺眶而出,“继业这辈子都缺一条腿!等他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谁来照顾他?谁能真心照顾他?”
她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小雪对生病的妈妈不离不弃,这样的姑娘,你告诉我还能去哪找?”
宋立坤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陡然颓废下来,喃喃道:“可这是小雪的一辈子啊!”
“你以为我不心疼吗?”何秀云哽咽着,“小雪那么优秀,漂亮又孝顺,就是继业好好的,我也不觉得能配上她。何况是现在这样,每次想起那个念头,我都觉得是在糟蹋她。可是……”
她的眼泪滴下来,洇在裤腿上。“老宋,就当是我这个当妈的不要脸了,继业他……他看小雪的眼神,你是知道的啊!”
宋立坤别过脸去,眼泪滚落。他当然知道,小雪这孩子每次回老家,自己的儿子就魂不守舍似的,一会一会的往外跑;每次小雪离开,又跟丢了魂似的,三天过不来。还有他的抽屉里,那张跟小雪的合影都被摸得掉了色。
“可我们这是在毁了两个孩子啊!”宋立坤痛苦地抱住头,“继业要是知道了,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就别让他知道!”何秀云突然激动起来,“就当是……就当是小雪自愿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宋立坤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那里面的血丝像一张网,网住了她所有的骄傲与体面。他想起十年前,这个城里来的女教师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跟着她回老家时的倔强模样。
“而且……”何秀云拉住他,“我们给了小雪改变的权利不是吗?四年后她要是真不愿意……我也不会真的强求。”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仿佛光是想象这个可能性都让她痛彻心扉,“我只是……只是想给儿子一个机会啊……”
夕阳的余晖照了进来,窗外橙红色一片。
宋立坤望着窗外的枣树,想起继业六岁的时候,小小的孩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摘枣子,笑声传满了整个院落,那时夕阳也是这么美。
他缓缓伸出手,将全身颤抖的妻子搂紧怀里,他有什么资格评判妻子的对错。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何秀云的脸埋在他肩头,“我怕等我们走了,继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怕他半夜难受时没人给他倒水……怕他被人嫌弃是个累赘……”她的哭声带着哀伤,“他才十九岁啊……”
宋立坤的手掌一下下请拍着妻子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儿子一样。
“我答应你。”良久,宋立坤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但有个条件——如果四年后小雪不愿意,我们绝不为难她。”
“我也是这样说的,如果小雪真的不愿意,那我也真没有办法啊。如果这四年里儿子能喜欢上别人,到时候我也不会提这件事的。”何秀云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还有,”宋立坤捧起妻子的脸,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这件事,永远不能让继业知道。”
何秀云呆呆望着自己的丈夫,突然开口:“老宋,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坏人?”
宋立坤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了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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