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水势渐渐小了，咆哮的暮云江渐渐又恢复了以往的温顺。
依慕容瑜所言，很快便能带着这些老弱妇孺离开这里。
只是，在她们之中，有一位年岁尚小的小女孩却格外令荒岚在意，据说她的亲人们全被洪水卷走，只将她托举到了屋顶，而自己至今下落不明。
即便如此，这孩子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时常用那双不谙世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安地望着周围的大人们，似一只满怀警惕的小兽。
荒岚逗了她大半天，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了名字——小满，定是藏了爹娘最质朴的心愿吧。荒岚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暗叹天灾无情。
这日，山洞外日光熙攘，外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嘹亮的呼哨。众人皆扑到洞口望去，几条小船在平静的江面飘荡，俨然是接他们的人已至。
见得此景，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这些姑娘婶子们收拾齐整，兴冲冲地搭伙往山下奔去了。
先前同荒岚搭话的那位大娘径自牵了小满，还意味深长地笑望了他们二人一眼，这才悠悠地离开。
荒岚一头雾水，他正欲自食其力地慢慢挪到山下，慕容瑜却已不由分说躬身到他面前，沉声道：“你若这么走岂不是耗费太多时间。上来，我背你下去。”
他说得不无道理，特别是在暮云江刚刚平复下来的时刻，谁也无法预料到它是否还会反扑。荒岚顿时也没犹豫，双臂环上对方的脖子，便轻轻伏在了慕容瑜宽厚的背上。
男人下盘极稳，将他往上颠了颠随即大步离开，灼热的温度箍在他股间，温暖而又不容抗拒。
荒岚心中感激，还要在他耳边问累不累，若实在疲惫自己还可下来走一走。回答他的是骤然收紧的手臂，慕容瑜气息平稳道：“不必。”
真没看出来，荒岚闻言便放心地趴在他背上，慕容瑜这人看着清瘦，没想到体力居然如此好，从半山腰将他背下来也脸不红气不喘的。
行至江岸，荒岚瞥见自己前几日系上的绳索还在寒风中晃悠，看来还挺结实的。荒岚不作他想，前方还有一条小船在等着他们......
待一行人渡过江面，岸上早已守候多时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劫后余生的村民们疾步上前，与望眼欲穿的亲人相拥，一时间，哭泣声、安慰声与难以抑制的哽咽声交织在一起，在江风中弥漫开来。
那位年轻的都水监则是朝着慕容瑜他们远远地迎了上来，见二人皆是安然无恙，紧皱的眉宇顿时放松了。他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慕容瑜的肩，虽不曾说话，可关切之意尽在不言中。
慕容瑜亦是点头朝他回礼，有些憔悴的面上勾出一个安抚的笑，显得非常熟捻。谢明远又转向荒岚，感慨道：“少侠果真是年轻有为，若没有你，月泉村的村民们恐要困死在山上。如此大恩，请受谢某一拜。”
说罢，对方拂开衣摆，竟真要屈膝朝他行跪拜大礼，吓得荒岚急急出手将他扶住，顿觉头疼：“谢大人，使不得。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更何况被困在山上的还有慕容兄，我岂能坐视不理？”
闻言谢明远依旧不改心意，他本欲挣开荒岚一双手好完成礼节，可使了八分力气也没摆脱，只觉那手好似已牢牢地焊在他的腕间，不由心中一惊，知晓今日这礼无论如何也是行不成了。
慕容瑜见状恰到好处地出声：“大人不必多礼，阿岚向来洒脱，从不看重这些。”
谢明远也只好顺着荒岚的力道直起身来，笑道：
“二位感情还真是深厚。我认识慕容兄这么多年，见他素来都是孤身一人、冷心冷情的，可近来他身边也有了荒岚少侠这样重情重义的友人，真是......”
他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在慕容瑜那张虽憔悴却未见不耐的脸上转了一转，才意味深长地接了下去：“……真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他这句感慨说得诚挚，倒让荒岚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待开口，却听身侧的慕容瑜已不咸不淡地接话：“谢兄今日话多了。”
慕容瑜语气温和平静，可那双向来疏离的眸子里，似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明远还想再调侃两句，可不远处，一架马车突兀地出现在营地外围，行事之恣意，差点踩伤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这下仿佛捅了马蜂窝，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险险避开，片刻后撸起袖子张嘴欲骂，那帘子突然被掀开，露出一只细瘦干枯的手，隐隐透了几分官服的赭红色。
见此那青年哪敢多话，只得忍气吞声地躲到人群之后。
“该死的，这短命鬼怎么来了。”谢明远一双长眉紧蹙，强忍着烦躁朝二人微微颔首，随即便径自朝着马车去了。
片刻后，此间主人才慢悠悠下了车。这人几乎瘦脱了相，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即便如此，他怀里还搂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上下其手，浑浊的双目里透出色迷迷的光，一看就是个被掏空身子的酒囊饭袋。
遥遥望见谢明远过去居然还给此人行了个礼，荒岚顿时心下有数，这估摸是谢明远的上司，身居高位却如此明目张胆地放浪形骸，恐怕整个朝廷都找不出这么一位。
见他好奇，慕容瑜在旁提醒道：“这是此次洪灾上面派来的总监察罗绣虎，亦是贵妃的幼弟，谢兄协助此人治水。只是他向来只作甩手掌柜，今日来应是装个样子罢了。”
“原来如此，”荒岚点点头，少顷又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瞧他这病？”
慕容瑜目光在那人青白浮肿的脸上停了片刻，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纵欲过度的亏虚之症，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他话锋一转：“他若依旧不知收敛，即便灌再多的虎狼之药，不出三载便会暴毙而亡。”
“谢大人倒也真是不容易，治水之余还要兼顾着帮这位爷擦屁股。”荒岚带着几分讥嘲之意瞥了眼马车那边，随即就被慕容瑜带着去了一个简易草棚里歇着。
这草棚虽不暖和，但也好歹比在外面呆着强。何况里面还铺着松软的被褥，一看这简洁的陈设辅以那熟悉的气息，荒岚便清楚这是慕容瑜的居所。
待将荒岚收拾妥帖，慕容瑜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眼见他停留此地的时间过久，荒岚知晓他还有得忙，便无奈道：“慕容兄，你放心，我这么一大活人还能跑哪去。”
慕容瑜闻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几不可察地黯了黯。他微垂眼睫，声音也轻了些：“阿岚，你可是对我生分了？”
荒岚一头雾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少顷灵光一现，不会是......
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斤斤计较，荒岚心下好笑，遂无比自然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好了，小——玉——”
他尾音刻意延长，带着些隐秘的纵容，仿佛在慕容瑜心里狡黠地勾了一下，顿时便让他满足了。
慕容瑜低低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草棚里此时只剩下了荒岚一人，他索性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目光虚望着四处漏风的棚顶。本来只是漫无边际地瞎想，可思绪不由得便落入了自当初受伤伊始直至如今的桩桩件件。
他身重奇毒却为慕容瑜所救、被捕快搜查却安然脱身，甚至北望门登门挑衅之事都不了了之。看似顺遂，却巧合得令人心惊。
还有吕亦安所言始终让他无比在意，阁主此前几乎从未离开过暗影，这次也不知为了何事以至于失联这么久。他如墨的眼睫沉了下来，思量着，待伤好后回阁已是迫在眉睫了。
想及此，他目光落至脚踝伤处，那里虽已愈合了大半，但他依旧在心里暗叹，还是再快些更好。
顷刻间，荒岚觉察到有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朝他而来。他凝神细听片刻，蓦地笑出声，不是别人，原来是小满。
能让她主动找自己一回还真是不易，荒岚好整以暇，想看看她来所为何事。
不多时，那道小小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他视线里。她怯生生地端了碗汤药，举到荒岚面前，奶声奶气道：“荒岚哥哥，喝药。”
荒岚：“......”
这般严肃的样子，怎么同慕容瑜如出一辙。他捏了捏眉心，迎着小满水汪汪的双眸，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这药看起来好苦，哥哥不想喝行不行？”荒岚眯起眼睛，有心逗一逗这小家伙。
不料小满闻言，软糯的童音认真回答：“哥哥骗人，慕容哥哥特意添了一味甘草，根本不苦。”
见她小大人似的，说得头头是道，荒岚未免有些惊奇：
“那小满跟我讲讲，你慕容哥哥还加了些什么？”
小满垂眸竟是掰着小小的手指，如数家珍起来：“当归、川芎、桃仁......”说着，她还分门别类讲了各自的功效。
荒岚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俨然十分惊愕。这孩子年岁尚小，对医理之道竟然如此精通，莫非是有人指点过？
他还欲再问，小满已是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催促道：“哥哥，喝药。”
荒岚：“......”
他将这碗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见小满唇边绽出一抹笑意，才放下碗，将她揽到自己身边：
“小满能否告诉哥哥，这都是你哪里学来的？”
“我跟着慕容哥哥看的。”
看来这些药名药性，小满此前从未接触过。可短短几日，她竟都能记个**不离十。
或许......荒岚暗想，说不定小满在医理之道还是个难能可贵的好苗子呢。
只是她小小年纪便孤身一人，再好的天赋恐怕也无甚用处。他拿定了主意，待会就去问问谢明远，能不能为这孩子寻一处容身之所。
严冬里凛冽的寒风肆意地咆哮，荒岚揽紧了小满瘦弱冰凉的小小身子，耐心地讲述自己生平所见的那些传奇故事。
小满虽不吱声，那双清澈的眼眸也总是锁在这个过分好看的哥哥脸上，一眨不眨，荒岚便知她是听进去了。
天色渐晚，也无人打扰他们，只是在戌时有人送来了些吃食，待强撑着用完膳，小满便困顿地陷入了昏睡。
荒岚为她盖好被子，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了。那人掀开帘子，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荒岚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正是谢明远。
他额角紧绷，显然也是劳累了一天，却还要来探望自己。荒岚忙给人倒了碗热水，待他润润喉再细说。
谢明远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声慰问了一番荒岚的伤势，又听闻对方询问今日之事，顿时大倒苦水。
“自孙相罹难，朝中便一日乱过一日，可谓乌烟瘴气。”谢明远警惕地环顾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新任丞相那位大人，虽有才干，却引得孙党残余反扑，如今又有贵妃在宫中袒护，他们更是肆无忌惮，处处都要争个高低。”
他垂眸苦笑：“这次治水便是由孙党的罗绣虎主动揽下的差事。谢某一介寒儒，哪里有胆参与这党派之争，不想被今上临时指派了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荒岚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对面滔滔不绝的人，心中暗忖：若谢明远当真未曾涉足党争，他倒要怀疑当今天子是否昏聩至此，竟连制衡这般帝王之术的皮毛都不懂得。
可对方既有所隐瞒，荒岚亦不好刨根问底，何况谢明远所作所为，皆系于百姓生计，当真担得起一句忧国忧民了。
是以他也只是轻声安慰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小满的去处。
谢明远像是早有准备，瞄了一眼小满安睡中红扑扑的小脸，这才回：“她在邻县尚有一门远房亲戚。我近日便遣人前去探问，看能否收留照应，或是我代为安排，总好过无家可归。”
“那便好。”荒岚挂念了一天的事已然有了个着落。夜色已深，谢明远不再多留，讲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
已至子正，外边的脚步声渐渐停歇，慕容瑜却依旧不见人影。
荒岚本欲等他回来，可不多时已有了困意。他不由躺在小满旁边，迷迷糊糊地想：“我只小睡一下......便起来等......”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道熟悉而清雅的药香拢住了自己，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回来了，你安心睡罢。”
努力码了4k发现还是没讲完[爆哭]
明天一定写完！
这章也算是剧情章，埋了些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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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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