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桉回头,就看见了那个许久没见的身影。
男人鼻梁上架着副黑色墨镜,镜片遮住眉眼。身上穿件黑白纹路的绸缎衬衫,领口松松垮垮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垂坠的面料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
这模样,哪像刚出差回来的人,分明像是度假回来的人。
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见到他就来气。
陆淮洲走至两人跟前,摘下墨镜,眼神落在岑桉身上,语气不咸不淡:“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我带来的了。”温衍回答。
陆淮洲睨了他一眼:“你缺人陪你玩?”
“这不是都没有桉姐有趣嘛。”温衍打哈哈,“刚好你也要来,我这不是给你捎过来了。”
陆淮洲嗤笑一声,瞟了眼岑桉:“心真大,敢一个人跟他过来,不怕他半路把你扔在荒郊野岭?”
“他才没有那么恶趣味。”岑桉意有所指,看向温衍,眉眼弯弯的,“对吧?”
温衍点头:“对,桉姐说的对!”
陆淮洲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又戴上了墨镜。
岑桉揉了揉眼睛,有些发涩,问温衍:“还有没有墨镜?”
“怎么了?”
“我眼睛不太舒服,太晒了。”
“那我的给你。”温衍大方地将墨镜递了过去。
“谢谢。”岑桉不客气的戴上墨镜。
在四周逛了一圈,岑桉出了一身汗,回安排好的房间先洗了个澡,等到晚饭的时候才下楼。
长方形的餐桌上,陆淮洲和温衍两人面对面坐着,旁边分别有两个空位。
岑桉只犹豫了一下,就迈步朝温衍身旁的位置坐下。
她看了眼对面的陆淮洲,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墨镜,看不出任何情绪。
身着素雅旗袍的服务员将菜品一一端了上来。
岑桉舀了一勺清汤松茸汤送入口中,温热妥帖地抚过肠胃,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放松,连带着心情都好了几分。
用餐接近尾声时,温衍适时提醒她:“桉姐,一会吃完晚饭,房间内配备了私汤,你可以泡个温泉再睡。”
她轻声应道:“好。”
岑桉回到房间,走到屋内的另一个隔间,看到了温衍说的私汤,里面配备齐全,还有投影仪可以看电影。
她脱下衣服赤脚踩了进去,舒舒服服的泡了起来。
她趴在瓷砖上,翻找出了那部《压轴戏》,是上次和陆淮洲去电影院没看全的那部,从头又看了一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昙花回头,那张干净、熟悉的脸暴露在大众的视线里。没有浓墨重彩的覆盖,她的眉眼更显清丽透彻,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眸子里,盛满了未及掩饰的惊惶。
门口逆光站着一位军装笔挺的副官,帽檐下的表情一丝不苟:“昙花小姐,督军有请。”
“督军”二字像一块冰,瞬间砸在后台温热的空气里。周围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收拾行头、描眉画眼的伙计们都噤了声,眼神躲闪又忍不住瞟向这边。
谁不知道,那位新入主京城的沈督军,手握重兵,说一不二,是真正踩踩脚四九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昙花指尖沾了些许胭脂,在素白的棉布上晕开一小团红,像血。
她认得这位副官,也明白这“请”字背后的分量。她沉默地拿起一旁的外衫披上,遮住了戏服下单薄的身躯,跟着副官走了出去。
戏院后门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幽暗得像一口移动的棺材。
昙花被请上车,车内空间逼仄,弥漫着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沈督军的府邸不似想象中奢华,反而透着一股冷硬的威严。书房里,他只穿了件深色常服,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的一幅军事地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不是传闻中青面獠牙的模样,甚至算得上英俊,只是眉眼间凝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的目光锐利,像鹰,直直落在昙花脸上,审视着,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昙花小姐的《贵妃醉酒》,在京城可谓是名声远扬。”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昙花微微垂首:“督军谬赞。”
“我听说,为了看你一出戏,有人甚至能倾家荡产。”沈督军踱步走近,距离近得能让昙花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烟草气:“你说,若是本督军想让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昙花的心猛地一沉,垂在身侧的指甲悄悄掐进掌心。她抬起头,努力维持着镇定:“昙花是戏子,戏子是唱给所有知音听的。”
沈督军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好一个所有知音。”
他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昙花的脸颊,又在毫厘之差停住,转而拿起桌上她卸下的一朵珠花,在指间把玩:“这京城,现在是我的。我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日后,昙花依旧登台,只是台下第一排正中的位置,总是空着,或者坐着那位面无表情的副官。
无人再敢轻易骚扰她,但也无人不知,她被沈督军“惦记”上了。
流言蜚语像春天的柳絮,无声无息地飘满了京城。
昙花的心像是绷紧的弦。
她知道,那位督军在等她屈服,或者,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强权将她这朵“昙花”折下。
再次见到沈督军,是在一场为“劳军”举办的堂会上。地点就在督军府的花厅,台下坐满了各级军官。副官提前来传话,点名要听《霸王别姬》。
她扮上虞姬,水袖翩跹,唱腔婉转悲凉。唱到那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主位上的沈督军相遇。
他正端着一杯酒,眼神深邃,隔着喧闹的戏文,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结局。
戏至**,虞姬拔剑。按规矩,用的是未开刃的道具。可就在昙花抽出剑的瞬间,她感到一丝不对。
剑身的重量和寒意,非同一般。
那是一把真剑,虽未开锋,却足以致命。
她心头巨震,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台下,沈督军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是猎人对落入陷阱的猎物,了然于心的表情。
他在试探,试探她的胆识,或许,也在等待她惊慌失措,向他求饶。
那一刹那,昙花想起了很多。想起幼时学艺的艰辛,想起第一次登台的掌声,想起台下那些真心为她喝彩的模糊面孔……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无处不在的压迫。
她不能退。退了,她就真的成了笼中鸟,任人摆弄的玩物。
心一横,她将所有的惊惧压回心底,眼神瞬间变得决绝而凄美。
水袖一甩,她顺着戏文,将那段剑舞演绎得更加淋漓尽致,每一个旋转,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虞姬赴死的悲壮与无悔。
最后一下,她引“剑”颈侧,动作干脆利落,眼神直直望向沈督军,毫无怯意。
满堂寂静,随后爆发出轰然的叫好声。
昙花收势,鞠躬。汗水浸湿了内衫,后背一片冰凉。
她退回后台,卸妆的手仍在微微颤抖。门再次被推开,来的依然是那位副官,但这次,他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昙花小姐,督军说,您的压轴戏,唱得极好。”副官将锦盒放在妆台上,“这是督军的一点心意。”
锦盒里,安静地躺着那朵她遗落在督军书房的珠花,旁边,多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
副官顿了顿,补充道:“督军还让属下带句话:”戏,是唱给知音听的。明日,督军离京剿匪,望小姐珍重。”
昙花愣住了,看着那朵失而复得的珠花和那枚陌生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他放过了她?
他用这种方式,承认了她的“风骨”,给了她尊重,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天,京城飘起了细雨。
昙花站在戏楼二楼的窗前,看着一列军车沉默地驶出城门,消失在雨雾深处。
街面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关于她和沈督军的流言,也仿佛随着军队的离开而慢慢平息。
她摸了摸鬓边,那朵珠花依旧簪在那里,冰凉的玉佩贴着她的胸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昙花裹着沈督军赏的貂绒大氅,正要上车,却见他从雨中走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打开看看。”他语气里有一丝难得的温和。
昙花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纯金头面。
“喜欢吗?”他问。
昙花点头,眼里有光。
“那日你说,戏子是唱给所有知音听的。”沈督军抬起她的下巴,“从今往后,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可好?”
昙花的心跳漏了一拍。
“做我的四姨太,不必再登台抛头露面,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四姨太”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昙花的心口。她抬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督军知道昙花想要什么吗?”她声音微颤。
沈督军挑眉。
“昙花不贪富贵,只求一个真心。”她深吸一口气:“若督军不弃,昙花愿为正室,与督军一世一双人。”
沈督军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正室?昙花,你可知我沈某人的正室,必须是名门闺秀,能助我稳固权势的大家闺秀。你一个戏子,能做我的四姨太,已是天大的恩赐。”
昙花脸色霎时苍白。
沈督军伸手摩挲她的脸颊,语气缓和下来:“我是真心喜欢你,才会破例纳你入府。别不知足。”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昙花看着眼前这个她倾心的男人,想起他听戏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偶尔流露的温柔,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爱他,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点头应允了她。
可还没等她入府,次年春,局势骤变。日本人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沈督军忙于布防,来戏楼的次数越来越少。昙花从旁人口中得知,督军正准备撤离省城。
那天夜里,昙花忽然病倒了。
高烧来势汹汹,如同城外的战火。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她时而看见沈督军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时而又看见他决绝离去的背影,任她如何呼喊也不回头。
“水……督军……”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守在床边的丫鬟只能默默垂泪。
她病得糊里糊涂,耳边却总能幻听般响起汽车引擎的声音,每一次都让她心头一紧,挣扎着想要起身,以为是督军派人来接她了。
可等来的,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炮火声,和戏班里日益恐慌的气氛。
这一病便是数日。等她勉强退烧,能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来时,感觉整个京城都变了。
戏班里异常安静,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班主呢?”她哑着嗓子问。
一个小徒弟红着眼圈进来,哽咽道:“师姐,班主……班主让我告诉您,督军……督军前日就已经带着夫人和家眷走了!现在城里都乱了,日本人、日本人马上就要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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