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重德醉意甚浓，脑袋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舌头也像打了结，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根本不知回应了什么。听见门口响动，他勉强抬起沉重的头颅，眯着醉眼望向来人。待看清是谢品言、崔翊晨一行回来，他脸上顿时挤出醉醺的笑容，伸出肥厚的手掌朝他们连连招手，声音含混，带着浓重酒气：“哎……哎！你们……你们回来了！崔御史！谢司马！来来来……快……快过来！再……再喝点！吃点！这……这江南富户的酒菜，啧啧……就是精致讲究！你们……你们大老远从北方过来，别……别光顾着外头玩儿啊！不……不多吃点，多……多亏得慌啊！嘿嘿……”说着又想去抓自己案前的酒壶，
谁知被在一旁侍奉的商阿木一把拿去，他便又伸手想去拿别人座前的酒壶，被涂博闻眼疾手快地轻轻按住。
谢品言没理会张重德的醉话，他眉头微蹙，径直走到涂博闻身边，朗声问道：“涂公子，外面梅林里的灯笼怎地一下子全熄了？方才还亮得好好的，”
涂博闻闻言，放下茶壶，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解释道：“谢司马，那些挂在梅枝上的小灯笼，本就是图个雅致精巧，做得极为小巧玲珑。里面的蜡烛也是特制的，比寻常烛火要细小许多，就一个指尖儿大小。这等微烛，本就燃烧不了太久。你们不必介怀。”
他顿了顿，转而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诸位既已赏完梅花，看罢灯景，想必也有些乏了，外面又寒气袭人。难得大家齐聚西溪，莫让这点小事扫了兴致。快请入座，再饮几杯暖酒，用些热食，暖暖身子。”
谢品言尚未答话，崔翊晨已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接口道：“涂公子盛情，我等心领了。崔某并非仅为灯笼之事。方才在梅林，谢司马观天象，同云密布乃是大雪将至之兆。此刻天色已晚，但尚在黄昏，若再耽搁，天就真暗了。风雪起后，道路难行。为安全计，我们打算早些动身回返为好，这酒食……就恕不再叨扰了。”
涂博闻听罢，脸上温和的笑容未变，摆了摆手，语气依旧从容不迫：“崔御史多虑了。这云厚未必就真应验下大雪。你们若担心，可住在岛上。” 说着，他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管事商阿木，吩咐道：“阿木，你速去‘冰姿轩’，那边应有客房，你去看看屋子是否都已收拾妥当，合适贵客歇脚。”
崔翊晨目送商阿木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扉外，这才转身示意众人重新入席。厅内的烛火不知何时暗了几分，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王心楠、谢品言并海棠等人坐了下来，崔翊晨道：“我们且先安坐等等消息，现在不妨用些饭食垫垫饥寒。”王心楠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将鎏金手炉递给海棠："炭火都熄了，连一丝热气都没了。"她小巧的鼻尖似乎犹带冷梅清气，撅嘴道，“我不想吃饭，我只想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涂博闻闻言立即执起越窑青瓷执壶，琥珀色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注入王心楠面前的定窑白瓷盏中，他含笑温声道："王小姐请用。" 王心楠道了谢，双手捧盏，小口啜饮，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熨帖。崔翊晨看着她只喝茶不动筷，将一碟晶莹剔透的虾仁推到王心楠面前，在一旁低声催促道：“茶是能暖身子，但终究不顶饥。你多少还是吃些东西，总比空着肚子强。”
一旁在把玩青玉酒杯的谢品言见状，忍不住勾起唇角，促狭地插话道：“是啊，王小姐，崔兄一番好意，你多少也得给…给未婚夫一点薄面不是？”
王心楠双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又羞又恼地瞪了谢品言一眼，低声嗔道：“谢司马又胡说！” 但被崔、谢二人这么一唱一和地盯着，她终究是拗不过面子，只得拿起银箸，不情不愿地夹起一箸面前的菜肴，勉强送入口中。可只咀嚼了两下，便蹙着眉放下了筷子，樱唇微嘟，抱怨道：“这饭粒又冷又硬，菜肴也凉了，油腻腻地凝在一起，吃不下去……若硬吃下去，怕是要闹胃疼的。”
崔翊晨无奈地叹了口气，“方才你去赏灯前我就提醒过你，该先吃点东西垫补一下再去玩。现在知道难受了？” 他转而望向主位的涂博闻，客气地询问道：“涂公子，实在抱歉叨扰。她……我未婚妻胃弱，吃不得冷食。不知府上厨房可还有现成的热菜热粥之类？不用那种讲究的吃食，只要能热乎暖胃便好。”
涂博闻闻言，脸上笑容依旧和煦，忙道：“崔御史太见外了，何谈叨扰。”他环顾厅内，除了他，主家已无旁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人呢？想是菜已上齐，下人们便偷闲都回灶房歇息了。" 他略一沉吟，站起身来，宝蓝色的锦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崔御史若是着急，不如直接到后厨寻当值厨子吩咐一声？现煮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我陪您同去一趟？”
谢品言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笑容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涂公子你是主家，厅里还有那么多贵客，管事商阿木已经离席了，你若不在，岂非怠慢？还是我陪翊晨走一遭吧。”说着朝崔翊晨使了个的眼色。
涂博闻看了看厅内几户宾客，或喝茶喝酒，或在吃些冷食，觉得谢品言所言在理，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谢司马了。二位请走西边那道侧门，”他抬手指了指厅堂西侧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出去后沿着回廊一直往前，穿过一个月洞门往左拐，便能瞧见厨房了，厨房里应还有人，灯火亮着的便是。”
崔翊晨对涂博闻颔首致意，便与谢品言一同起身。甫一出门，一股比厅内凛冽数倍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的、冰凉的触感——外面不知何时，铅色的天幕下竟已悄然飘起了雪花。雪势不算大，细密的雪粒子在廊檐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无声飞舞，如同撒落的盐粒，在地面的青石板上铺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湿痕。夜风穿过廊柱，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了几分寒意。回廊上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晃，将二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如同鬼魅般在墙上舞动。
两人依着涂博闻所指，很快，便找到了厨房所在。厨房的门虚掩着，推开的刹那，灶台上那半截残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火光猛地一窜，随即又黯淡下去。崔翊晨的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菜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偌大的厨房空无一人，铁锅里的高汤早已凝出厚厚的油花，案板上的鲈鱼片边缘已经发干。菜刀都未收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人呢？”崔翊晨心头一紧，压低声音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角落，“品言，这灶火早熄了，厨子仆役全不见踪影？”
谢品言脸上的轻松早已消失无踪，他眉头紧锁，环视四周，低声道：“翊晨，情形似乎……不大对劲。”他指尖抚过尚有余温的灶台，“这厨房，按理说也总该留个看火的才对。”他忽然指向窗外："那边有间屋子还亮着灯。"
“嗯，我们过去看看。”崔翊晨沉声说道，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
二人走出厨房，屏息凝神靠近厨房相邻那间亮灯的屋子。推开虚掩的房门，他们发觉这是间摆放杂物的仓房，奇怪的是与厨房如出一辙——里面同样空无一人！同样只有一支残烛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仓房还有扇后门，门大敞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倒灌进来，吹得二人衣袂翻飞。崔翊晨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跨出门外，外面是一小片被低矮围墙围起的、空无一物的空地。而空地的尽头，立着一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桩，再往外，便是那在沉沉夜色下显得格外幽深莫测的西溪湖水！
刺骨的寒风卷着细雪，抽打在崔翊晨与谢品言的脸颊上。崔翊晨目光扫过空寂的院落，心下越是不安，他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谢品言道：“不止是仆役不见了，你注意到没？金家父女也不见了踪影。”
谢品言闻言，神色骤然一凛，随即蹙眉想了想，凝重地点头道：“确实，我想起刚才我打算去梅林找你们的时候，金小姐就不在厅里了。金家是主家，居然话事人都消失了，这不正常！”
二人对视一眼，崔翊晨沉声道：“我们速回梅英馆！”，说着二人马上转身疾步折返。
廊下的宫灯不知何时熄了几盏，残余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当厚重的厅门再次在身后合拢，进得梅英馆的崔翊晨却并未感到预想中的暖意，他发觉厅内的温度比方才低了不少，墙边铜熏笼中的炭火早已熄灭，只余几缕青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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