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于长生者不过弹指,于凡人却是匆匆。
萧逐风五岁生辰那日,萧府后花园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层层叠叠,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柔的云霞。可这年年雷同的生辰流程,早已让他厌烦不已。趁着宾客尚未到齐,丫鬟们忙着斟茶递水的间隙,他悄悄溜出正厅,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路跑到后院的海棠树下。
春日的海棠开得肆意,粉白花瓣如云似霞,微风拂过,落下漫天花雨。萧逐风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管后,便手脚麻利地抓住树干,蹬着粗糙的树皮往上爬。武将世家的孩童自小筋骨强健,才五岁的他已能稳稳攀在粗壮的横枝上,小眼睛亮晶晶地扫视着满树繁花。
很快,他便相中了树顶那朵开得最艳的海棠,花瓣饱满,色泽娇嫩,像是被春日阳光格外偏爱。他伸出小手去够,奈何手臂太短,指尖几番试探都徒劳无功,小脸瞬间染上急切,便想着再往前挪挪。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花瓣的刹那,脚下枝桠微微一晃,他重心一歪,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往下坠。
萧逐风吓得紧闭双眼,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做好了承受疼痛的准备。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未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裹挟着淡淡的松木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南疆草木气息,清冽又好闻。他缓缓睁眼,刚想挣扎着起身,抱着他的人便察觉到动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悦,用清润的声音出声制止:“把手拿开,我便放你下来,这般扯我衣襟,成何体统?”
那声音像春日清泉淌过心尖,让萧逐风不由得一愣。他乖乖松开手,从那人怀中跳下,抬头看清对方模样时,更是呆立了几秒,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眼前站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公子,眉目清俊得近乎易碎,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青白,眉眼间凝着一层疏离的清冷,却难掩骨子里的柔软。他的眼瞳偏浅,像浸在寒泉里的琉璃,澄澈却带着长生者独有的、看过世事更迭后的倦怠。五岁的萧逐风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人好看得让他移不开眼,像易碎的珍宝,忍不住想靠近保护。他词汇量有限,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份惊艳,只傻傻地盯着对方,小脸蛋微微泛红。
直到那人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语气里带着几分浅淡的戏谑,萧逐风才猛然回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忙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道:“谢……谢谢大哥哥。”
沈霁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眉眼间带着武将世家的英气,小手攥得紧紧的,既显怯意又藏着几分执拗,心中已有了猜测:这定是镇国将军萧云熠与温秋槿的独子萧逐风。传闻这孩子自小被宠着长大,却自带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在南疆活了几十年,身为长生者,见惯了人间的生离死别与尔虞我诈,早已对世事生出倦怠。这般纯粹又带着点小倔强的孩童,倒是少见,让他莫名生出几分趣味。他本不是爱逗弄人的性子,可看着萧逐风这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样,竟忍不住想逗一逗。
沈霁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用锦缎包裹的糖,指尖捻起一块,递到萧逐风嘴边。这糖是南疆特产,以当地特有的花果制成,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是他岁月里,为数不多能带来慰藉的小食。长生并非全然顺遂,无尽的时光里,唯有这点微甜,能让他暂时忘却孤独。
萧逐风犹豫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沈霁,见他眼中并无恶意,反而带着几分柔和,便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将糖含了进去。甜意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像一股暖流淌过味蕾,让他眼睛一亮,小脸上露出了纯粹的满足。
他吃完便紧紧抱住沈霁的腿,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糖包,小舌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显然是想要更多。沈霁被他抱得微微一僵,他素来不喜与人亲近,这般亲昵的举动让他有些不适,却奇异地没有生出厌烦,反倒觉得这小小的怀抱带着暖意,能驱散些许长生带来的孤寂。
更重要的是,他此次是偷溜出南疆闲逛的,身为南疆国师,又掌着琅琊山日沉阁,平日里琐事缠身,难得有机会脱身。留在萧府既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有镇国将军夫妇庇护,也能安心歇上几日,这般好事,没有理由错过。
沈霁让萧逐风抬头看着自己,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明知故问道:“想再吃糖?”
萧逐风用力点头,小脑袋像捣蒜一般,眼中满是期待。沈霁趁机笑道:“那便让我留在你府中,我便天天给你吃糖,如何?”
纯真的萧逐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点头同意,还兴奋地拉着沈霁的手,蹦蹦跳跳地说:“好!大哥哥,我叫萧逐风,今天是我生辰!我带你去见我爹娘,让你留下来!”
沈霁看着他生辰纯粹的光芒,心中那片因长生而日渐淡漠的角落,竟悄然泛起一丝暖意。他笑着点头,又给了他一块糖,便任由萧逐风牵着自己的小手往前厅走去。小家伙的手软软暖暖的,力道却意外地稳,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轻轻灼烧着他的指尖,这陌生的暖意,是他活了数百年里,极少感受过的鲜活。
路上,萧逐风好奇地问起沈霁的名字,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期待。沈霁思索片刻,他的本名“沈霁”在南疆与江湖日沉阁皆是赫赫有名,贸然道出恐惹麻烦,便只报了自己的字:“沈云昭。”
暮云皎皎,昭昭其华。这二字,藏着他对短暂安稳的片刻期许,也恰好掩去了本名的锋芒。
没多久,二人便走到了前厅。丫鬟们正满头大汗地四处寻人,脸上满是焦急;而丫鬟身前站着的,正是萧逐风的爹娘——镇国将军萧云熠和夫人温秋槿。萧云熠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一身武将劲装衬得他气势凛然;温秋槿则温婉秀美,眉眼间带着武将世家的飒爽,又藏着母亲的温柔。
二人看到被萧逐风牵着手的沈霁,连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子,关切地询问儿子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萧逐风扑进温秋槿怀里,撒娇地蹭了蹭,然后指着沈霁,兴奋地说道:“娘亲,爹爹,是云昭哥哥救了我!他还给我吃糖!我想让他留下来!”
几人寒暄片刻,萧云熠夫妇得知沈霁救了萧逐风,又见他眉目清俊、举止得体,虽不知其来历,却也爽快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热情地邀请他参加生辰宴。沈霁笑着应下,言语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既不显得刻意讨好,也不显得傲慢无礼。
随后,萧逐风被丫鬟带去宴会厅,坐在主位上接受宾客祝福。沈霁却没有一同前往,他见惯了人间宴席的喧闹浮华,早已心生倦怠,便独自一人在萧府里闲逛。
温秋槿和萧云熠见他没来,只当他不喜喧闹,并未多想。唯有萧逐风,全程心不在焉,面前的珍馐美味、奇珍异宝都提不起他的兴趣,连动筷都懒得动,时不时便望向门口,小脸上满是期待,生怕沈霁走了。
宴会上,有宾客送来稀有的玩具和珍贵的补品,萧逐风都只是随意瞥一眼,便转头继续望向门口。温秋槿见他这副模样,笑着对萧云熠说:“这孩子,怕是真喜欢上这位沈公子了,连生辰宴都心不在焉的。”
萧云熠无奈地笑了笑:“小孩子难得遇上合心意的人,随他吧。”温秋槿点头,眼中满是宠溺。
宴会结束,宾客渐渐散去,萧逐风立刻从座位上跳下来,拉着爹娘的衣袖,叽叽喳喳地确认沈霁是否真的能留下,得到肯定答复后,才迫不及待地飞奔出去,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路寻着沈霁的踪迹。
此时的沈霁正在院子里散步,欣赏着萧府的景致。春日的庭院绿意盎然,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倒也清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云昭哥哥”的叫声,软糯又雀跃。
他心中刚闪过一丝无奈,萧逐风就已经跑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喊道:“云昭哥哥,娘亲和爹爹同意你住下来了!我的糖呢?”说着,便伸出小手讨要约定好的报酬。
沈霁看着他这副精打细算的小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圆圆的脸蛋,小孩子的脸颊软软肉肉的,触感极好,让他这见惯了生离死别的长生者,竟生出几分鲜活的趣味。他边捏边笑道:“小财迷,少不了你的。”
说着,他便将那包南疆饴糖递给了萧逐风,免得这小家伙哭闹起来,反倒麻烦。
萧逐风接过糖包,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小心翼翼地把糖包放进怀里,然后拉着沈霁的手,要带他逛遍萧府,把自己最喜欢的地方都介绍给他。
他第一个带沈霁去的,是府里的小湖。湖水平静,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天上的白云,湖中央有一座小小的亭子,需经一座弯弯的石桥才能到达。亭子飞檐翘角,古色古香,亭檐下挂着一个青铜风铃,风铃下系着一张红纸。
萧逐风刚带着沈霁走到亭边,便趴在柱上,望着远处的太阳发呆。许是生辰宴太过疲惫,他没多久便趴在柱上小憩起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十分乖巧。
沈霁走到风铃旁,轻轻拨动了一下,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看向那张红纸,上面只写了五个字:“吾儿常安康。”字迹温婉,带着浓浓的爱意,落款是温秋槿与萧云熠。沈霁心中微动,他活了几十年,见惯了皇权争斗、家国纷争,这般纯粹的亲情,倒是少见,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早已逝去的亲人。
他没有多看,目光落在了熟睡的萧逐风身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小小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恬静又安稳。沈霁没有叫醒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里的清冷渐渐散去,染上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这短暂的、凡人的温暖,于他漫长的长生岁月而言,竟像是难得的慰藉。
等萧逐风睡醒时,太阳已西斜。他转过头,见沈霁正靠在亭柱上闭目养神,便轻轻走到他身边,伸出小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沈霁本就未曾深睡,闻言缓缓睁开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睡醒了?”
萧逐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解释:“今天太无聊了,就有点困……”沈霁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疏离淡漠的自己。
二人离开亭子前,沈霁随口问起亭名。萧逐风歪着小脑袋,认真地回答:“叫日烟亭!因为这里能看到太阳从升起落到落下,旁边还有农户的炊烟,所以爹爹就取了这个名字。”沈霁轻轻应了一声,将这个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萧逐风的屋外。屋子旁种着一片竹子,青翠挺拔,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十分雅致。萧逐风拉着沈霁走进屋内,丫鬟们见小将军回来,连忙屈膝行礼,又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内陈设简洁雅致,青白砖铺地,木窗敞亮,案几上摆着砚台与古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屋中央立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鞘上雕着细密的云纹,显然是为萧逐风日后习武准备的。
沈霁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小家伙,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般纯粹的日子,于凡人而言不过十数年,待他长大,终究要卷入天启的朝堂纷争,甚至可能牵扯上南疆与天启的纠葛。到那时,这孩子会不会变?会不会不再像现在这样,纯粹地信任他?
他向来是个未雨绸缪的人,长生的岁月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可看着萧逐风清澈的眼睛,他竟生出一丝私心——愿这孩子,能多享几年安稳时光,也愿这份短暂的温暖,能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多留片刻。
他正出神,萧逐风便蹦跳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沈霁被他逗笑,眼底的淡漠彻底消散,只剩下温柔的笑意。萧逐风虽不知他为何发笑,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屋内回荡,温暖而治愈,驱散了沈霁身上所有的疏离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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