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响,小伙计送来茶点。
壶杯果点盘一一摆上,桌面顿时热闹。
文修意道:“我们自斟自饮即可,无需劳烦。”
小伙计含笑告退,贴心关紧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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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炉中炭若红宝,文修意洗杯沏茶。
茶烟升腾,邹少东道:“我下午已在衙门说明,便再对白先生说一遍吧。听闻白先生曾帮人解开不少谜案悬疑,才智如同笔下神断。在下正着实困惑,唯能尽力回想……”
他望着升腾茶烟,开始回忆。
“在下原定与修意一同择日拜会蒜老先生,日期订的是初八。今晨出门时,忽得消息,万卷楼已托人引见,今天下午要与蒜老商谈。白先生不是外人,公子亦知书业之事,吾不多粉饰。小局与众同业友爱和睦,更多蒙照应,可生意场上,难免竞争。小局极想求得蒜老先生著作。万卷楼同名家先生签契书,常有数年内所有书作仅由万卷楼印售之条目约束。刚好我上午约几位大先生会晤,订的时辰略晚,遂临时起意,先拜访蒜老。”
白如依问:“少东家前往蒜老家,是乘车还是步行?”
邹彦道:“我乘自家马车到蒜老家巷外下车,让车夫候在一处茶铺,步行进巷。”
白如依再问:“少东家一个人过去,未带伴随?”
邹彦道:“在下听闻蒜老素喜简朴,不敢太轻狂,又恐下人不知广顺礼仪,冒犯老先生,便独自登门。”
白如依又问:“少东家从下车到走到蒜老家门前一路,可有遇到什么人,见到什么特别的事?”
邹彦略思索,摇头:“巷外街道很热闹,许多铺子已经开了,但巷内当时甚幽静。在下未遇见什么人。走到蒜老先生宅邸门前……”
白如依道:“少东家乃第一次拜访蒜老,又无人陪伴,如何识得哪一户是蒜老家?”
邹彦一顿,苦笑:“白先生果然精细。在下早有意拜会蒜老,已打听到宅邸详细位置,从西巷口入巷,北侧,大门朝南的第二户,门前有一对石鼓。在下第一次叩门,无人应。再叩,方听门内有人出声。”
白如依问:“男声女声,官话还是广顺话,嗓音语气如何?”
邹彦道:“男子声音,不像老者,也不甚年轻,惭愧在下没听懂,不敢断定哪里方言。便在门外道,瀚海书局邹某,前来拜会邬老先生,恳求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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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先一时沉寂,片刻后,脚步声近,有视线透过门缝中将邹彦细细打量。
“你说你是哪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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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问:“与之前说话的是同一人否?”
邹彦蹙眉:“我觉得应该是。但之前的声音我没听清,这句却听得懂,是官话,只是音不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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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回答:“在下瀚海书局邹彦……”
门内人道:“书局,书局是干啥子的唻,做书本本滴先生么?”
邹彦道:“正是。”
门嘎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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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者约四五十年纪,比在下矮了不少,十分瘦,眼窝略深,高颧骨,半短胡须,穿褐色半长布衣,看着不像读书人,有些精悍气。”
文修意喃喃道:“舅舅,这位或就是凶手,当然精悍。您老人家那时险得很。”
邹彦慢悠悠叹一口气:“如此,当要谢他高抬贵手不杀之恩?”
文修意无奈再一眨眼:“方才舅舅学那人讲话,学得准么?”按照邹彦的语调复述了一下,“你是哪锅,啥子的唻,听着不像广顺语调。”
纪重沉默,他也留意到了,邹少东家学的这两句语音不正的官话带的不是广顺调,倒与穆师傅讲家乡话的语气有几分相似。
白如依道:“更像西南方言。”
邹彦再轻叹:“下午在衙门时,几位大人也留意到了,还让我看了几个人,问开门者是否在其中。”
纪重心里一紧,那几人中八成有穆师傅。
不过,穆师傅的样貌和邹少东描述不同……
“请教少东家,其中是否有此人?”
邹彦道:“没有。”
纪重松了一口气。
邹彦接着道:“那人开门后,即请我进院,问我姓名,来此何事。我一一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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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先生来得不巧,家叔方才出门了。先生可先进厅吃茶,稍候一时。”
邹彦遂问:“老先生大约多久回来?”
那人道:“他老人家莫得细说,详细我也不清楚撒。先生可以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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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彦再叹:“我这时也听出此人带些西南口音。吾既早想与蒜老先生会面,对他老人家的家中状况也打探得一二。老先生之父是晋地人士,母亲乃广顺人,夫人亦是广顺临近人士。老先生的兄妹皆与广顺或广顺临近人士结亲,家中亲戚应该没有西南人。为何忽而有一位这般口音的家人?”
或是新雇的仆从或帮忙打理事务的伴随?
广顺有些规矩没那么严,据说很多家仆帮佣与主人家处得熟了,便如亲戚般称呼。唤主家“老伯翁”、“叔公”、“婶娘”、“姨母”皆有。
这位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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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彦便将礼物名帖一同递给那人:“老先生既不在家,不便冒昧多扰。烦请足下转交,在下来日再来拜会。”
那人并不接,只笑着道:“先生这样的大老爷,今日登门拜访家叔,着实太有心了撒。可是外面有随从候着么,请一同进来,不必客气。”
邹彦道:“倒无人在候,只是……”
那人道:“若是不急,请先生屋里吃杯茶坐一坐,说不定家叔即刻就回来了。”一副热心模样,抓住邹彦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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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我当时实有些惊愕,恰在此刻,有人叩门……”
纪重心道,敲门的那个,应该就是他。
白如依道:“方才便想问,那人请少东家进院后,就关门了?”
邹彦颔首:“对,我一进去,他便关了门上了闩。”
他转目看向纪重,眼神中有几分感激。
“老先生家的前院不大,叩门声刚响时,我与那人离大门挺近,他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松开了在下的手臂。我刚想问他为何不应门,叩门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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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又笑道:“附近早起好多叫花子敲门,家叔心善,常接济他们。今天初六嘛,不想开门见穷。先生见笑,不要理他们,我们进去说话。”又拉住邹彦衣袖。
万幸敲门声仅停了一瞬,又响起来。
邹彦趁机朝大门方向后退一步,脱出那人抓握,含笑道:“在下今日另约了友人,车驾正候在街边,本是顺路来与老先生打个招呼,恭贺新禧。”
那人眯眼盯着邹彦的双眼:“这么着急的么?家叔说上午有位不得了的大先生来看他,就是你吧。茶也没吃一口,一下就走,他回来该怪我了。我方才想让先生稍坐一时,既然先生的仆人还在外面等,也不便强留。那礼盒与这个帖帖我收下了,过一时转给家叔。”
邹彦客气拱手:“如此,有劳,多谢。恭祝新年吉祥。”
那人笑眯眯抱拳:“先生太客气。同喜同喜,新年大吉。”
邹彦疾步走向大门,那人亦大步跟来,抢先一步到了大门前。
已无敲门声了,不过,隔着门板能察觉到,有人正站在大门外。
那人向邹彦一笑,抬起门闩。邹彦拱拱手,推开门扇,闪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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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出门,便看见公子站在门前。当时仓促,未能认出公子,没多问候,着实失礼。见公子又上前叩门,听里面说不见客,我想你应不会进去了,便先离开了巷子。”
纪重目瞪口呆。
今天早晨,他站在蒜老门外,听得门内说不见客,心情着实复杂。
一些失落,一些感伤……
几丝,对人情冷暖的唏嘘……
以及,「听来不是蒜老的声音,或仅是他老人家的亲戚家仆自作主张」的自我宽慰……
唯独没想到,可能稀里糊涂逃了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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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长吐出一口气。
“舅父,如此看来,正是纪兄及时敲门,您老人家才能出门。纪兄真舅父的福星也。”
邹彦又深深凝望纪重。
“正是要多谢公子。”
纪重忙抬袖还礼:“不敢不敢,若那人真是凶手。更算是少东家救了晚生。若少东家未去拜访蒜老,被放进门的可能就是在下……”
与邹少东不一样,他当真系光棍一杆,独自前往,无人知道他行踪,那么……
白如依道:“在下也要多谢少东家和纪兄,二位皆临时起意,真正与蒜老有约的人是我。”起身端起茶壶,将几人的茶盏皆斟满。
“以茶代酒,敬谢少东家与纪兄,并感慨今日奇异缘分。盼顺出关键,令真凶速速落网。”
邹彦纪重端起茶盏,文修意亦举起盏相陪,四人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文修意又戳戳那个柚子:“要么把这个柚子吃了,洗洗晦气,醒醒思绪?”
邹彦道:“这是个陈设的香柚,你没摸到皮上的蜡么,此类柚子皮厚,肉不适口。饶了它罢。此楼有鲜切摆盘的金柚红柚,十分甘美,还有柚子酥点,我方才已吃过,你可让伙计送些来尝尝。”
文修意笑着应下,再摸摸柚子顶:“舅舅怜香惜玉,我就不扒你了。若要报恩,记得变美一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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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拱手:“可否请少东家画出清晨见得那人的形容?”
邹彦颔首:“已在衙门绘了一张,便再绘一张与白先生,望能有助找到真凶。”
文修意取过一旁笔砚,白如依擦干净一片桌面,铺开纸张,邹彦起身到纸前,蘸墨落笔,纪重眼直了。
寥寥简勾,形酣锋劲。
两笔绘好鼻,几画点出眼。调折转捺姿态尽显,提点压涂栩栩传神……
钉头枣线,洗练凝魂。
如此技法,绝非寻常雅好,需十分天资,师法大家,多年苦功。
自变成纪重,来到广顺,除了莱壶子外,他未有什么机会见到好画师。
当下竟像是饿了许久的穷汉见到第一等的精烩佳肴,不由得一径盯着那笔和画纸,恍惚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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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真把那些奉承当真?不过是因你得了这个姓,攀着贵亲的裙边!睁开眼醒醒心看分明,当下多少妙笔,什么是真正好画。你的那些,呵呵呵呵呵~~到底是什么玩意!画这个字,你配沾么?」
是啊,世间多少好画,多少妙笔。
多少真正的天分,扎实的笔功,绘着酒肉乡里迷醉的轻浮痴仔想都想不到的高远意境……
配?
当下他不敢想这个字。
那些年,他蒙着眼,天抬头可见,他却浸在泥沼中,从未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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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闭一闭眼。
文修意轻声问:“莫非……纪兄见过此人?”
纪重蓦地醒转:“不认得。”
邹彦谦逊道:“画得简略,未必尽像,若公子觉得与某人略似,也可先说出,列为备选。”
纪重诚挚道:“少东家过谦。如斯妙笔,直似此人要从纸上跳出来了,岂能认不出?”
真如邹彦方才讲述,这人特征十分明显,瘦小嶙峋,深眼窝,鼻梁有节,唇略厚,双耳无垂,笑容噙着一丝悍气。若平时见过,应会记得。
邹彦微微笑了笑,似对纪重的赞美十分欣喜:“公子过奖,闲时喜好涂抹几笔,在大家面前卖弄了。”
文修意道:“实不相瞒,在京中时,书局中的图绘即由大舅舅掌管。我不甚懂画,与白先生还能混着聊聊,同纪兄谈画便有些怯了,在广顺正要多请大舅舅教诲。”
邹彦仍带着笑意道:“你倒会帮自家吹嘘,多令白先生与公子笑话。”
纪重心里一阵打鼓——
以前在京城,他常参加雅集,与人论画。其时轻狂姿态,当下回忆真羞愧得想再再次重新做人。
若邹少东掌管书局绘画一项,应需多多结识大家名士,如此……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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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他对自己现在的形容甚自信。
那个浮夸油腻洋洋自得的京城纨绔小胖,与广顺城里的穷酸伙计,差别何止天地远。
没事别总吓自己。
他暗暗提神,再站得直一些。
白如依道:“在下也不认识此人,未在蒜老门前的围观人群中见过。衣帽须发短时间内或可更换,然如纪兄所说,此人特征十分明显。若见过,装束改换亦能认出。”
文修意喃喃:“这人衣饰也寻常,街上码头一抓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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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彦接着讲述之后行踪。
离开蒜老先生家后,他先按约定与几位先生饮茶,随后与另几位先生前往名儒慈山先生的青雀园赏景。到青雀园中不久,有位韩老板至。此人乃广顺书业数一数二的人物,名下除书局、刻印工坊、多间书铺外,也做小报。正是他说到蒜老先生和莱壶子遇害的消息。
“推算时间,若如韩老板所言,蒜老先生遇害正在我上门拜访前后。”
邹彦本就对今晨经历心存疑惑,听老先生遇害,顿时想到那人。
“并且,仅按时间推算,在下也有嫌疑。衙门应会很快查到。”
他略一斟酌,未敢在大吉大利的日子给诸位先生添晦气,没提今晨去蒜老家拜访一事,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宴席,向管事交待一番,径前往衙门。
“白先生面前,不敢诓语,此举亦是觉得衙门必会询问,不如先说出,少些繁琐。”
自行前往,乃作证,助衙门早日抓到真凶。等官差来问,就是身负嫌疑,被带去衙门。前一种看起来稍清白点,也吉利点。
邹彦看看文修意:“我本让亭管事告知你,书局下午全由你照看……”
文修意一副羞愧模样:“外甥那时已和白先生纪兄在街上逛了。并非闲逛,也是为了查这两件案子的真相。算与舅舅同心协力。”
白如依则又拱手:“少东家在衙门的事,在下不便多问了。”
邹彦好脾气地道:“也没什么需隐讳处。知府大人不在衙门,刑房的几位大人和差爷都十分客气。”
他在衙门大致说明情况,再画出所见之人的形容,文吏作了记录,存好画像。
按本朝律,堂审之外的供词证言仅能作侦办案件的线索辅助,邹彦还签了一份文书,同意堂审时被传唤。
文修意压低些声音:“除了穆师傅,大人们是否让舅舅辨认别的人,或说有谁可疑?”
邹彦正色:“府衙查案,不会透露太多令吾等知晓关键。我仅做了这些,便离开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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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府衙未做太多事,但从前往,到通报,再到与刑房的官员捕快谈话,再辨认,直至离开衙门,一层层下来,离开衙门时,已是黄昏了。
“这时未便再与他人相会,早听闻此楼美名,因到广顺后一直忙碌,竟慕而未至,便起意前来。佳节独访,不曾想酒楼如此周到厚待。”
邹彦原打算让仆从陪自己用晚饭,假作与人饮宴,哪晓得伙计心明眼亮,稍一招呼便看出究竟,邹彦尤要做作,伙计已殷勤道:“贵客今日必有不少应酬,小店特有祛晦安神,添福旺运的招待。”立捧上册卷,再斟茶,茶汤柚香浓郁。
邹彦于是点了畅兴楼全套的「福运祐身」,洗了柚子叶与各种祛晦旺运补材熬煮的汤浴,食了一桌柚子肴,之后燃一炉福柚熏香,饮一壶柚子茶,正凝神看书,他的乖外甥与白如依纪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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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聊完案情关键,夜已深。虽广顺通宵繁华,酒楼外随时有马车可乘,三人也无精力返回住处,索性住下。
邹彦住的这栋小楼已经满客,隔壁楼也满了。伙计向他们力荐异邦风情的客房,纪重乃蹭住,种种风情全未尝过,皆很好奇,什么都可。白如依文修意一番挑拣,选了福运如海苑。客房独在一个院落,内种阔叶棕榈,木桩挑空的单层敞阔大屋,大木条板为地。这样的客房夏季清凉通透,极抢手,很难订到。冬天住的客人较少,才让他们这样临时来的捡漏。
伙计边带他们进院边说:“冬天毕竟是凉爽些嘛,好些贵客担心有潮寒之气。实则并没有。这客房夏季清爽,冬季温养,公子们看了就知道。”
此言非虚,客房外看清爽开阔,内里按时节陈设,地铺鲜艳毡毯,摆着皮革和彩布的团垫,桌几与椅凳皆系用整块木料雕出,花纹富丽,各种枕靠毯褥,令人一坐便不愿起身。
厅中木桌上,也摆着一颗圆圆的大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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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另设浴棚,内里一个大池,当下是热汤泉,小伙计道,汤泉中已加入柚子叶与数种滋养药材。
一旁几间小屋皆可单独沐浴,另有蒸浴室。
蒸室中有柚子盐,独浴房内亦是养生福祐汤。
小伙计盛情举荐酒楼特聘的松筋活骨师傅,兼家传技艺与异邦秘法,所用油膏皆仙品秘方,定助公子们祛晦除垢,顺通经脉,运转周天。
三人实甚心动,惜夜已太深,仍婉拒,仅连泡带蒸并各自独浴了一番。
红彤彤出水后,纪重竟不知自己和桌上那颗柚子,到底哪个滋味更重些。
厅内陈设各样本朝与异邦茶具,可用精美的錾花银壶烹茶自饮,亦可选鲜艳彩陶,自也有广顺白瓷及彩瓷茶具。
三人着实困倦,稍饮了些伙计送来的柚子茶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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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有一张大床,亦有长木榻可睡,还有席垫枕褥可打地铺。三人稍一推让,最终纪重睡床,文修意睡木榻,白如依在厅中最宽阔处打了地铺。
纪重很久没睡过这样宽大的床铺,陷在柔软被褥和柚子香中,恍惚回到当年,再一瞬沉入酣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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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夹着幽香的微风拂过鼻尖,虽闭着眼,却觉察到明媚阳光。
有人自床边走过。
谁?
雪媚、欣儿,小怜?
花楼太多,花楼里的女孩更多,来来去去,他总记不住名字。
今日又当去哪处来着?
哪几位仁兄的帖子?
这个集,那个宴,一堆堆的人,忒使人糊涂。
还不如这些小美人容易分辨。
雪媚娇又媚,怜儿俏并伶俐,银娥清丽胜荷花,话带南音,柔婉可人,偏又嗜辣,酒量亦好,实西南女丈夫也。
……
西南……
是,初见穆师傅时,竟觉亲切,以为没来由,缘由实在此……
西南人。
门里那个声音,有西南口音么?
怎的没听出呢?
哪里来的西南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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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脾气好,实际不常交游……别人家都是娘子管着相公,别总在外头,多顾顾家里。我家倒相反,全是我唠叨,老头子,你也多出去走走,多结识几个朋友嘛,不要天天闷在屋里……」
「公子是他第一回邀到家里来的外乡年轻贵客。他跟自己女婿都聊不上几句……这哪像广顺人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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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猛睁开眼坐起,环视四周,稍远处桌边的白如依端着茶盏对他一笑,纪重定定神,瞥见另一个方向,仍在大木榻上酣睡的文修意,神智渐渐清醒。
他下床走到桌边,白如依摆出另一个杯子,斟上茶。
“纪兄睡得好么?”
纪重点点头:“甚好。我方才忽然想到……”
白如依道:“若是蒜老相关,再小的细节或也有助于当下,恳请纪兄赐教。”
纪重道:“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我之前也与白兄说了。蒜老不是个特别喜欢交友的人。”
按照邬夫人透露,蒜老的朋友很少,几乎全是广顺本地人。
白如依道:“蒜老本是账房,账房先生一般较少与人来往。”
沉默稳重,更能令主家放心。
纪重道:“还有,章鹤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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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鹤轩乃《北山老狸》中闻人公子的劲敌之一。出身富家,嫉恨闻人理,垂涎苏小姐,得到朔方氏的宿敌水蛭精赛蜗儿辅助,多年与闻人理纠缠。
闻人理卖宅他停市,闻人理赁房他拆屋,闻人理购田他搅价,闻人理考科举他追随。
凭着对闻人公子的满腔嫉恨,及赛蜗儿偷考卷、窃气运、惑人心等妖法播弄,章鹤轩在歪门邪道上奋力拼搏,从广顺到京师,从试场到官场,始终黏在闻人公子左右,花样使坏,作妖不止。
乃至纪重读到最新卷不由得感慨,用广顺话说,章公子真真好拼好坚持,若不盯着闻人公子,将心思收拢,只精耕自家前程,何愁不能成一代奸雄?
哦,章公子在故事里应也能成一奸雄,对闻人公子的手段愈奸愈邪,两人必有一场大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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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章鹤轩是广顺人士。”
纪重道:“一开始不是。蒜老的初稿中……”
他略一迟疑,白如依已了解他的顾虑:“当下乃为找出凶手,非纪兄刻意泄露蒜老文稿,再则初稿另有蒜老的家人、书坊的先生等人读过,或他们也会告知官府,纪兄当下说出,合情合理,蒜老先生必能体谅。”
纪重便不再扭捏吞吐。
“蒜老一开始写的章鹤轩确系广顺人士,且是闻人公子的友人,但他后来被夺舍了。夺舍他的人叫崇思长,是赛蜗儿的弟弟赛蚌儿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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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中,朔方玄狸被闻人端卖到陆家,潜息养伤之际,得罪了两个本地妖怪。
陆氏乃积善富贵之家,气运充盈,惹得不少妖精觊觎。此等善人自有神佑,妖魔轻易不敢犯之,偏偏陆家收下了朔方玄狸。玄狸还没成仙,算精怪,在陆宅养伤,多少受到陆家气脉的滋养,一些本地妖怪心甚不忿——“天天约束我们不得靠近陆家,倒便宜外来崽了。”于是一对水蛭兄弟,赛蜗儿和赛蚌儿,便化成两个大宝螺,匍匐在海滩上,诱赶海人捡之。
赶海人看到一对金闪闪的大螺,竟还都是左旋螺,果以为获得至宝,特意买了一只琉璃盂,底铺细砂,盛满海水,将宝螺放在其中,抬来送给陆家。
这双蛭虫精是淡水蛭,性与海水不合,怕盐。兄弟俩为了多吸陆家瑞气,运动法力,坚强忍耐,眼看过了门房的审评,身已至陆家前院,即将被抬送给老夫人及陆老爷夫妇鉴赏,两兄弟正畅想着十年八年后,并肩成为地仙的辉煌,忽地一道狸影从墙头蹿下……
朔方玄狸在内院感受到了妖气,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蛭虫精兄弟修炼的路子不太正。蛭以吸血为生,成精后吸血之外,亦吸灵气,邪腥味非常,如果窝进陆家,即便不吸多少气运,陆家人也难挡此晦,必有病灾祸事,玄狸感念陆家恩情,拼着暴露行迹,也出手阻挡。
他一爪挠翻琉璃盂,金闪闪的大海螺掉到地上,顿变成两团黑黄粘稠的物体。
赶海人吃了一惊,赛蚌儿趴上他小腿,狠狠咬了一口,用妖法惑乱他心神。赶海人大喊这狸子是个妖物,克化了宝螺,快请法师拿下。
赛蜗儿则隐形蹿往内院,欲吸食陆家人的灵魄。
朔方玄狸使了个分身术,本身仍是一只毛茸茸的狸子,满脸无辜,坐在花台上,一副馋了想吃鱼并不是有意犯错的嗲嗲姿态,真身则跃进云中,现出人形,喝令蛭精兄弟离开,休犯凡人。
蛭精兄弟不买账。
“你个外来的毛怪,充什么大头虾,给本地的爷爷们立规矩?今天让你学学什么是真规矩!”
“管他什么天条神规,爷爷们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这就吸干陆家,叫你看看我兄弟的神通!”
话未说完,两道天雷落下,是朔方玄狸祭出本命法宝,将龙王送的一双剑化成雷电,斩向两怪。
朔方玄狸重伤未愈,这一招威力并不强,以蛭精兄弟之修为,本可逃脱,朔方玄狸自己都觉得如果他们硬接,自家胜算不大。怎奈兄弟俩在咸水缸里泡了许久,又意犯陆家违逆天道,妖法减去多半,这双剑是龙王之物,自带威压,正克他们。赛蜗儿拼命逃脱,赛蚌儿多用了惑神术,妖力打了折上折,被天雷击中,瞬成烟尘。
赛蜗儿咬牙切下自己真身的尾巴尖,黏住弟弟的一缕灵魄,忍痛遁去。
陆家人宠爱玄狸至极,只当是乖球儿馋了淘气,海螺为什么没了,也未深究,大方赔了赶海人一些钱,当晚给朔方玄狸炖鱼吃。
赶海人清醒神志,暗觉古怪,又获陆家赏钱,除去琉璃盂和捡送海螺成本,颇有富余,更懂见好就收,遂告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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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蜗儿拖着残躯带着赛蚌儿的魂魄藏进一个货箱,随箱子躲到河道一艘旧船里,在底仓缝隙存身。
河水是淡水,仓缝阴暗潮湿,对水蛭来说极滋养。赛蜗儿还能随缘吸点船工的血和阳气。
他这时连凡人都打不过,怕暴露行藏,不敢多吸,未吸出人命,跟船向北漂流。
此船是一位涪州客商的货船。客商做腌菜发家,店铺腌制的涪州特产青菜头尤是一绝,远航商船喜购。腌菜初被转运商采购,卖去广顺福泉等城,所获利润高出制菜商家数倍。涪商羡慕,便自买船,亲送腌菜到广顺,兼也带些腊食、酒、药材等货转卖,再运茶、糖、海鲜、香料及一些异国货物回涪州。如此竟成巨富。
赛蜗儿揣着赛蚌儿跟着一箱糖又辗转到龙安府。此地灵气充沛,妖风淳朴,赛蜗儿选了一处有山有水极阴湿的地方修炼,未被本地精怪为难。
还有山精对海边大城来的妖甚好奇,常与赛蜗儿聊天,问他广顺好玩不?城里怎么修炼?法师多吗,手段如何,爱管闲事否?谁这么狠毒伤了你阿弟?北方妖怪为什么跟你们过不去?
并赠送赛蜗儿丹药。
赛蜗儿误打误撞到了福地,若非身负血仇,心中有恨,或可以从此做个自在的妖怪。
但,此仇此恨怎能忘?
每当他意有松懈,便会做梦。
梦见他和弟弟顶着捡来的海螺壳,趴在琉璃缸底的砂子上。
弟弟说:“哥,好咸,腌得身上疼。”
他说:“忍着,过了这个门,就能成仙!最不济也做得两枚霸道地精,从此人和别的妖再不敢当面说我们恶心!”
赛蜗儿醒来,将弟弟的残魂抱进怀中。他已能化成人形,却不会如人一般流泪。
水蛭没有眼泪。
甚好。
人的泪是咸的,若流出来,会很疼吧。
再疼也比不过弟弟那时的痛,自己心中的悲。
一定要让那狸子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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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蜗儿攒了些家底,各处换丹药宝器,想养全弟弟的魂魄,赛蚌儿始终无法恢复成全魂,更凝不成实体。
某日赛蜗儿在城中转悠,竟遇到一只同乡妖。此君乃蟑螂精,恋慕某客商的千金,尾随至此。
赛蜗儿与蟑螂精吃酒,蟑螂精酒醉后向赛蜗儿吐露,他将要和那位小姐成就好事了。
原来那位小姐自幼与某公子订亲,公子是个浪荡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客商家想退亲,浪荡子家不同意。客商家便找各种借口,一直拖着不让小姐过门。蟑螂精看出浪荡子近日将有一劫。此子作过大恶,逢劫本该丢命,但他家祖上行善,浪荡儿阳寿不短,便将成一具痴痴傻傻的行尸走肉。
蟑螂精多年前机缘巧合,获得一颗附魂丹。妖怪夺舍,视为堕入邪道,将遭天罚,他一直没敢用。附身不死也不算活的浪荡儿,无需噬灭原身魂魄,便不算用邪术手段。
蟑螂精极开心,他又得知那位小姐早年被人批命,说她缘分奇异,似寡非寡,感觉正是上天注定他和小姐的姻缘了呢。
“更开心,大喜将至时,在此地遇同乡,好请赛兄作傧相。”
赛蜗儿对着满脸幸福的蟑螂精微微一笑:“吾亦甚喜,多谢蟑兄。”
抛出一团黏糊,将蟑螂精裹在其中,瞬间炼化,唯剩一堆法宝与附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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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蜗儿带着赛蚌儿的残魂,想附身浪荡儿,赛蚌儿魂魄不全,无法附入成年凡人之躯。
赛蜗儿大恸,想起蟑螂精的百宝袋里另有一件法器,能挡天劫。
当夜河畔,有一渔家女子生产,本是极好天气,明月高悬,河水如镜,接生婆正赞渔家有福,此子必成显贵。突地乌云凝聚,风浪滔天,惊雷道道,连劈河面,直向渔家屋舍劈来。
幸而女子强壮,接生婆经验老道,狂风几要掀翻屋顶时,孩子降生,刚剪断脐带,极白亮光闪过,一道惊雷在屋顶炸开,接生婆手一松,婴儿摔到地面,啼哭声顿止。
产妇、接生婆、产妇的婆婆皆心中一凉。
接生婆在地上摸索,产妇之夫冲进屋中,再一道白光照亮地面,接生婆抱起地上婴儿,孩子浑身冰冷,接生婆心里更冷,这时,孩子僵硬的小手动了动,睁开双眼,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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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名叫佑儿。家里人本想给他起名天佑或祖佑,不知为何,内心总有股感觉,抗拒把天字或祖字加上,便只叫他佑儿。
佑儿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喜欢晒太阳,怕打雷,不爱吃咸的,又很聪明,认字快,有很多心眼。欺负他的孩子总会莫名其妙倒霉,或伤或残。渐渐谁都绕着这个孩子走,家人请算命先生瞧看,先生远远望一眼,立刻告辞。
家人心知不对,也不敢亏待这娃,好的任他吃,随他想做什么做什么。他常独自待在阴暗的角落,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低语轻笑。
长到十几岁,佑儿作别渔家出去闯荡,家人自此再无他音讯。
多年后,一位致仕的老大人回到广顺,身边有个十分倚重的心腹——崇思长,字佑兄。
此人能文能武,十分阴毒,肤色青白,气质湿冷,老大人对他言听计从,府中他人皆不敢违逆其意。
闻人家落难,多有他在背后操控,令闻人老爷堕入彀中,耗光家底。
刻意留下闻人理也是他的盘算。他虽借凡人身躯养全魂魄,却动不了妖法,兄长赛蜗儿为了将他送进婴孩身躯,强扛天罚,当下昏迷不醒,换成他将装着兄长魂魄的琉璃珠贴身佩戴。
传说,闻人家的宝匣中,有仙宝能令兄长复原,并使他们兄弟重获妖体。
并,他还有一算……
老狸进入广顺城时,妖力全无的赛蚌儿独坐暗室中,却感受得到非常的气息。
那气息,掀起他心中恨与痛的浪。
他捧着琉璃珠,嘶哑道:“哥,账可一并销矣。再忍一时,你我皆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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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思长在原稿中占了很大篇幅,既奸又妖,手段极毒辣。老狸好几次险些栽在他手里。
纪重甚厌恶此妖,亦承认有他的情节很跌宕,挺想知道赛兄弟又如何耍奸,而且这对兄弟很好画,纪重极顺畅便绘出赛蜗儿赛蚌儿的妖形人形,先拿给蒜老看。
蒜老却说不必画了,他已修稿,将崇思长和章鹤林合并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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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后的故事里,赛蜗儿没有弟弟,他独自想潜进陆家,被朔方玄狸打成残魂,也没去外地,一直待在广顺郊野的阴湿角落,吸食其他妖精恢复修为。
蟑螂精仅系其中一个被赛蜗儿打劫的倒霉妖,恋慕小姐之事也删去了。
章鹤林并非妖邪附体,乃单纯妒恨闻人理。初稿中崇思长籍老大人之势播弄的手段变成章鹤林与其父合力为之。
一个书中手段逆天,搅起无数腥风血雨的角色,便如此被抹杀。
初稿他夺舍章鹤林,修稿后他被章鹤林吞噬,没留下一粒残渣。
纪重读到修后的故事,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蛭精兄弟用尽方法逆天,竟像是灭于另一种天道。
别样的宿命难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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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改动,是否为了精炼篇幅?”
文修意自木榻处发出声音。
“依在下听来,初稿故事确实更曲折,但花许多笔墨写赛氏兄弟,偏移中心故事,或令人觉得松散。此著乃蒜老第一部传奇,故事紧凑,使看客读来通畅爽快,或更有利。”
纪重轻一点头。
他正是猜想,或是书坊的先生据此经验,建议蒜老这样改的。
白如依道:“在下自己写故事混饭,写得也不怎么样,不敢乱评他人著作。更未知蒜老原稿的篇幅布局,便不多妄谈。仅依在下浅薄认知,这段故事显然蒜老用心构思,亦精心写出,肯定自家原本挺喜欢这段情节人物。”
文修意慢悠悠从木榻处走过来,亦在桌边坐下。
“白先生是觉得,这段情节系建安书坊硬要蒜老改的?”
他抓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叹了一声。
“小弟知道,白兄这样的大先生,对书局让修稿之事,必有看法一二。唉,惭愧说一句,修稿,我们也费劲,修多等于重做工,或还会冒犯到先生们。反正我真真是盼着一字不用改,亦无需校,拿到先生们的稿子直接刻版最好。记得我有一回在书局待到半夜回家,爹非说我去喝花酒了,曰,「不就是给先生的著作查几个笔误吗?大先生们能写几个错字?哪里就忙着了你?」我真是欲哭无泪。”
白如依拱拱手:“在下了解,对少爷与诸位书局的先生之指教一向虚心聆听,奋力修改,盼望共发大财。”
文修意亦抱拳:“白先生客气,这说得我在屋里都待不住,要去池子里游一游。”
两人举盏同笑,白如依再略正神色,向纪重道;“方才少东家的描述令纪兄想到了蒜老初稿中的赛蚌儿?”
纪重嗯了一声,又有点犹豫。
“崇思长并不像少东家画中的模样。”
蛭精兄弟的原身不消说是很猥琐,不过化形后挺周正。蒜老写过赛蜗儿化成锦衣文士、玉面公子。赛蚌儿当与哥哥差不多吧,妖化形能操控相貌,很容易变美。
崇思长比闻人公子和章鹤轩年长二十余岁,老狸到广顺时,他已是个中年人。与邹少东见到的那人年龄倒是差不多。不过,按文中所写,崇思长眉眼浅淡,头戴方巾,天再热也穿长衫,连手指亦被宽大袍袖遮掩,很少露在外,一副文人打扮,青白脸色,看来文质彬彬,与邹少东遇到的人完全不同。
“另,文中曾提过,崇思长给匪寇做过军师。”
他极毒辣,从不讲江湖道义,撺掇匪首劫掠,惊动官府,再出卖匪帮向衙门投诚,换得正道前程,一步步靠奸计爬到老大人身边。
“匪寇啊。”文修意喃喃,“还惦记宝匣,倒似又与那位司空兄的高论合上扣了。”
初稿既未印出,知晓这段故事的人便只有蒜老、纪兄、蒜老的亲友、书坊和画坊中人。
纪重皱眉,莫非赛蜗儿赛蚌儿的故事刺激到了其中的某个人?
这样的揣测,是否比司空兼的大宝藏故事还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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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凝视他,缓声道:“多谢纪兄,昨天听你提到一件事,在下当时有些困惑,此刻却有解答的关键。”
纪重疑惑,什么?
白如依没多卖关子,直接道:“酒。昨晚在云吞铺,纪兄提到蒜老酿的酒,竹筒盛之,蕉叶覆盖,扎束藕丝,色金黄,荼蘼香。此非广顺的酒,而是西南名酒郫筒酒,又称酴醾酒,相传乃山涛为郫县令时所创。”
文修意抚掌:“是杜工部诗中写过的酒?「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可……蒜老为何会酿蜀地的酒?”
如此看来,蒜老并非与西南人士全无瓜葛。
更新啦~
昨天更新了第九章,请大人们连续阅读。
感谢关爱,敬请多多指教,恭祝周末愉快~[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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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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