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之后，玉钦倒不怎么在屋中闷了，虽然伤依旧未好全，至少不似前几日一般昏昏沉沉。每日姜了了跟着姜老头一同去坐堂行医，玉钦就游手好闲地坐在廊下捧着盘杏干看扶风洒扫庭院，待扶风忙完了，杏干也见了底，她便拍拍手，拉着人去连耿的酒楼喝茶吹牛。
连耿自从知道她受伤后，便不再给她酒喝。玉钦指端抵着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结识的江湖朋友吹嘘其光辉英雄事迹，偏头朝扶风道：“诶，他说他从般名湖里一尾三尺多长的红鱼口下救了个未满月的婴孩，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
扶风闷声道：“既然知道是无中生有，乐个什么劲。”他待别人都和气的很，一副翩翩君子温润有礼的模样，唯独同玉钦待在一处，却总容易呛上几句。
“人生么，不就是自己吹吹牛，再听别人吹吹牛，各人吹牛水准高低不异罢了，听谁吹有什么分别，是不是？”玉钦拍拍扶风肩头，俨然一个历尽千帆的长者正语重心长同小辈说教。
扶风见惯了她这混不吝模样，抿抿唇没去搭腔。耳中听得台上说书先生“啪”一拍醒木，正讲道：“却说五年前玉宸长公主随元和帝东巡，适时正逢聿州瘟疫横起，长公主因见不得民生疾苦，不仅变卖了宝饰珠钗，连随身携带的佩剑竟也给当了，只为换取金银买得药材施与平民治病救命……”
台上说书的话还没讲完，台下听客就嚷了起来：“嘁，帝家受万民供养，这不是应该的么？讲些有意思的成不成？再说了，姓徐的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啧，不过你说的那位长公主啊，我倒确有耳闻。“
邻桌磕着瓜子张望了过来：“哟，怎么着？”
“白璧无瑕楚楚动人嘛，哥几个不知道？”那人说着哈哈笑起来，邻桌几个才意会过来这一茬，纷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跟着笑了起来。
跑江湖的总是要比寻常百姓更混不吝几分，私地里也会三五聚在一起唠些皇室秘辛，及至到了玉宸长公主这儿，唠得最多的除了剑仙关门弟子这一身份之外，就是其容貌如何如何动人，身段如何如何窈窕，其实连本尊都不曾见过，但并不妨碍信口胡扯。
扶风吹了吹茶汤浮沫，隔着热气看了玉钦一眼，那厮一只手倦怠地支着脑袋，另一只手里转着把扇子，眼皮半睁不睁快要睡着似的，对那些浑话充耳不闻，仿佛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人。
扶风：“他们背地里这样嚼舌根，怎么不见你同他们生气？”
“你也可以背地里说的，我不同你计较。”玉钦勾了下唇，漏出个不怎么真诚的笑，笑意只停留片刻便又泄力似的恢复了原先那副倦怠散漫的神情。
被造谣的当事人都不在乎，扶风作为个外人自然也没有去插手多管闲事的道理。
眼看堂下听客重点跑偏了，说书先生忙拍醒木，将众人拉了回来：“诸位诸位，我要说的不是玉宸长公主这个人，我要说的是，玉宸长公主当初当掉的那把剑。”
“剑？”
“没错，剑！开平剑的名号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我下面要说的，正是这把剑的去向！”
众人果然安静了下来。开平剑的名头寻常百姓未听过，他们这些江湖上的老油条还能不知道么？绝非那剑多么出奇，而是那剑的主人乃是个传奇。哪个习武之人毕生愿想，不是想像开平剑的主人一样，踏五湖征四海，站在那武林巅峰处。
听得说书先生道：“诸位知道，玉宸长公主的授业恩师，乃是剑仙吴歧路，却说长公主那把佩剑，威风无比，正是开平剑啊！当初剑仙收了这位关门弟子，十分喜欢，转头便将自己的佩剑，传给了爱徒。长公主对此剑，珍之，爱之，若非爱民如子万不得已，断断是不舍将剑当了的。”
“诸位想知道……”
“快说快说，休卖关子！”众人不耐烦，迭口催他快些道来。
说书先生话噎在半道，“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继续吊众人胃口：“当初，开平剑被当后，那千乘当铺的掌柜慧眼识得此剑，便带回家中珍藏了起来，说来惋惜，不过三五年光景，那位掌柜竟身患恶疾药石无医，掌柜一生未留子息，恐自己去后，那把旷世名剑从此明珠蒙尘，落成废铁，是故！”
说书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总卡在最关键处吊众人胃口，他目光左右巡了一圈，见底下听客都仰长了脖子等他下文，才摇头晃脑接道：“是故——千乘掌柜于三日后响马街办了场比武会，魁首者，可得开平！”
底下人乍闻此言，瓜子也不嗑了，一脸讶异：“你说第一名彩头是开平剑！？”
说书人笃定地一点头：“正是此剑不假。”
底下人哄成一团，一时十分嘈杂。
扶风听到此处侧目望她，当然不信有这么巧的事，略提了音量：“这唱哪一出？”
玉钦故作玄妙，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正装得起劲，台上那说书先生蹿了过来，一面灌了口茶润了润干渴的嗓子，一面邀功似地说道：“幸不辱命！怎样？不出半日，此事便能传得全城皆知。”
玉钦心情颇好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你小子还算靠谱。”
这话刚落地，就见眼前伸了一只手，朝她抖抖，玉钦抑住翻白眼的冲动，自腰间摸了摸，摸出块银子丢给他：“你小子。”
这见钱眼开的说书先生正是井天，井天掂了掂银块，心满意足地塞进袖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呵呵，哪个俗人不爱钱，是不是？”
扶风既然早知道了玉钦的身份，玉钦便也没什么好瞒，悠悠道：“那剑当初是我当的不假，本来也是要赎回的，不过后来事多一直没顾得上。”
这话说出来，就显得心大极了，什么叫没顾得上？扶风啧啧称奇：“开平剑伴随剑仙半生，江湖多少人想一睹名剑之威风，你倒舍得。”
玉钦不在意地摆摆手：“其实就是把普通的剑，只不过握在我师父手中罢了。”提到她那位剑仙师父，不免感慨，“我师父，是个天纵奇才，少年时也并非师承名门大宗，纵如此，还是一路披荆斩棘站到了武林至高处，开平剑在他籍籍无名时便带在身侧，一直到我师父出人头地，那剑便也跟着名震天下，说起来，是沾了我师父的光。”
此话不假，那剑确实是物因人贵，跟了位奇人因此摇身一变成了奇剑。但仍不解她托说书先生讲这一出是何意，因问：“你欲如何？”
玉钦：“开平剑借了我师父的光，我不能借借开平剑的光么？”
这话说得哑谜一样，但扶风是聪明人，一想就明了。开平剑再怎么不值一提，好歹自己师父传下来的，岂能当真任其流落于各掌之间？不如趁着取剑的工夫，顺便打响打响名气。
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典有个独子，是个武痴，这种热闹，他必然会去凑。
他又叹：“你这伤好全了么，剑仙前辈知道你如此能折腾么？”
玉钦手里端着茶杯，那狂放不羁的姿态，不知道的以为吃酒吃醉了：“老话怎么说来着，天高皇帝远，那老头，现下该在江齐呢，就是我将丘黎的天翻了，他上哪知道。”说罢回想起什么，轻轻“嘶”了声，“今日是十九还是二十来着？”
扶风：“正月二十，怎么？”
玉钦：“唔......祭拜完师娘，老头就该回来了。”
扶风知趣地没接话，默了默，话音一转问起另一桩事：“上元节那日闹事的死士可审出结果了么？”
死士是凌或在审，后来遣人告知了她审问结果，她沉默一瞬，道：“是江齐人无疑了，许久前便陆陆续续潜入城内，不过其作乱动机，却是不可信，据贼人坦白是为了趁着人多制造恐慌，不过蛰伏许久，就为了那一下，你信么？”
自然是不信，不过背后究竟藏了什么阴谋暂不得而知，能轻易叫对手知道的谋划，还叫什么谋划？
但不管什么谋划，坐以待毙绝非上策，等着对手来喂招无异于处于劣势，扶风说：“你不是也怀疑王典么，可有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玉钦摇头，那厮是个人精，别看是个武将，曾经是关文潮座下门生，关文潮是谁？一颗随风飘摇的墙头草，几年来凭借着圆滑的处世之道，在朝中几方势力的暗潮汹涌中，依然牢牢顶着户部尚书的官帽子，占据中立派一隅。
所以当年元和帝提拔王典赴任聿州驻军总指挥使一职时，便也是看在他心思干净的份上，但明面上是中立派，实际上脚步歪在哪一方，谁也说不好。
“过几日，会会不就知道了。”玉钦屈指抵着脑袋，已然昏昏欲睡了。
酒肆里客人吃饱喝足，三三两两吹着牛勾肩搭背散尽了。连耿得了空，抹着汗一屁股坐在对面，瞅着玉钦道：“喝多了？”
玉钦掀开眼皮哼了一声：“该是你这黑心商人茶里掺了酒，教我吃醉了。”
连耿就顶着黑脸笑了起来，一本正经玩笑道：“那不能，咱本分人，做生意童叟无欺，黑心买卖做不来。”说着偏头看了眼外头天色，正是一片灿金，那瓦檐上的大片金色光芒晃人眼睛，又说：“眼下这个时辰，该是掷金楼的潺云姑娘出台献唱了，闲客喝罢酒都去那地方消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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