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珂趴在地毯上休息了很久，久到窗外夜幕降临，三颗大小不一的月亮端坐于高空之上，淡薄的光辉泼洒进窗内，清冷如水。
林续给屋里开了灯，拉开窗户透透气。
“这么晚了，做完饭回去也要不少时间，你现在又状态不好，我真怕你回家路上走神。”林续调整着窗户打开的角度，语气自然地提议，“不知道你那本手册里有没有提过，我们人类喜欢熬夜和夜谈。关系好的朋友，经常在晚上凑在一起，借着夜色聊些平时不适合说的话。要不要体验一下？今晚就住我这里。”
古珂耳边的翎羽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沉静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谨慎与考量：“这……不会太打扰林续先生的休息吗？而且，根据人类文化来说，你们应该比较在意社交边界和私人时间？”
这个时候他又有些不像林续认识的那只大企鹅古珂了。
但古珂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林续身上，那层浮于表面的谨慎在林续平和的目光下迅速消失：“但如果林续先生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人类文化的。”
大企鹅摇摇摆摆地从地毯上爬起来，看起来是货真价实的高兴：“所以林续先生觉得我是关系好的朋友了？太好了！”
林续笑了笑，古珂也很自觉地找来合适铺在地上睡觉的寝具——这间屋子本来就是他收拾的，东西放在哪他比林续清楚得多。人类的床对他来说太小了，而且他也从没打算和林续抢床睡。
收拾完后，他们吃了一顿相较之前来说有些仓促的晚饭。等洗漱完毕后，林续抱着枕头和被子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起初古珂并不乐意，想让林续回卧室床上休息，但林续的反驳理直气壮：朋友都没聚在一起还怎么夜谈？
古珂只能作罢，略带操心的躺下。
真怕林续摔下沙发，古珂心想。林先生皮薄肉瘦的，摔下来可不得疼死。
不知道对于古珂来说现在是不是睡觉时间，但对林续来说显然还太早，他困意全无。
屋子里灯都关了，寂静中，似乎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羽翼破风的微响。
林续躺在沙发上，安静地和躺在地毯上的古珂对视。
也许是气氛太安静，也许是林续的眼神太温和充满鼓励，亦或者是朋友夜谈这个词本身字面意义带来的心理暗示，古珂的话比平日里要多了一些。
“我的家庭构成并不复杂，是比较传统的一夫一妻家庭。”古珂主动开口，语速很慢像是陷入了回忆，“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对母亲没什么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出了趟门，我问父亲，他只说是这次仪式不被神所祝福，总之这次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他的语速没有变化，“她应该是死了吧，父亲之后也没有再寻找新的伴侣，不知道是不想找还是恪守传统。”
林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桌上。
“动物星没有像你们那样系统性的教育传统。”古珂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大多数族人，或者说大部分动物星的居民们，其实都是像我弟弟妹妹那样，一辈子都只是在快乐的结群生活，吃、喝、睡，等年纪差不多了时候到了就找个看对眼的对象结婚，然后繁育下一代，一代又一代，家族不断地延续。他们觉得这样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权衡什么。
“其实我的老家至今都还有祭祀的传统，而我们家是祭司家族。”古珂终于继续说道，语气有些复杂，“总之，我们家在族群里地位还算能说得上话。”
“祭祀？”林续有点惊讶。
“嗯。”古珂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卧姿，羽毛与地毯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们信仰冰神。”
古珂语气平稳地陈述着一个与自身情感联结已然微弱的古老名词。
短暂的沉默后，古珂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些许：“林续先生，我因为个人的坚持，接受了联邦的标准化教育。那些课程告诉我，洋流的走向取决于引力和温度梯度，冰原的扩张与收缩有确切的数据模型支撑……”
他停了下来，黑暗中，林续似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
“我……无法再像父亲，像弟弟和妹妹那样，发自内心地相信‘冰神’的存在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不愿意去反驳他们，我没法看着他们的眼睛说出世界上没有神这回事。虽然我有时候能感觉到父亲其实也没有那么信神，在没有仪式要举行的时候父亲也不会天天供奉神像，弟弟妹妹也只是单纯地热爱着祭祀时的那种氛围。”
“可我融入不进去了，就像是你们人类故事里的，有的孩子还在相信每年会有圣诞老人给他送礼，但我已经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圣诞老人，所以我没法再对此抱有期待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奈。
“所以，我选择减少回家的次数。”他微微吸了口气，承认道，“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加入他们关于神谕和祭祀细节的热烈讨论，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古珂开始说起他们的仪式：“其实现在的仪式相比传统的祭祀仪式已经简化了很多。我听父亲提起过，更早的时候，还要特地与捕特定的大型鱼类用鲜血和内脏进行献祭，现在早已废止了。但跳祭祀舞、做长的要死的祭司发言，还有念感激冰神祈求未来的方言古语祷词，这些核心环节是免不了的。”
他的描述客观而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抽离的审视：“族人们会在特定的、被世代认定的神圣冰面上聚集，围绕着用最纯净的冰块垒砌的祭坛。父亲会穿上那件传承了很多代、用深黑海藻和剔透冰棱装饰的祭袍，带领所有族人吟唱旋律古老的祷词。祭司们、包括我的弟弟妹妹们，会跟在队伍的最前面，跳着模拟我们祖先在暴风雪中跋涉、在冰海中捕食的舞蹈。”
他客观地评价着，但林续听出了那平静语调下深藏的寂寥。
“我其实并不担心无法完成主持仪式的工作。”古珂终于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感受，“流程我早已熟记，发言稿也可以准备得天衣无缝。我焦虑的是……
当我站在祭坛前，说着自己不再相信的祷词，看着台下父亲眼中流露出的欣慰，看着弟妹脸上纯粹的崇敬时，我的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波动起伏……”
“我能看到族人们眼中闪烁的光芒，能看到他们随着祷词的节奏轻轻摇摆身体，能看到年长的企鹅们眼角泛起的泪光。我知道他们正在经历着什么——一种集体的亢奋，一种信仰带来的慰藉，一种与祖先、与族群紧密相连的归属感。”
“而我，我站在那里，穿着同样庄严的祭袍，说着同样古老的祷词，做着同样标准的动作。我的大脑在精准地控制着每一个细节，确保我不会产生失误。但我感觉自己和其他家人们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开了。我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却感受不到任何东西。那种狂喜，那种虔诚，那种与神灵对话的错觉……它们与我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夜行生物的低鸣。
林续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月光阴影，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和温和：
“古珂。”
“嗯？”地毯上的大企鹅应了一声。
“如果你觉得合适，这次你的家族仪式，我想以朋友的身份，陪你一起去看看。”
古珂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似乎是羽毛轻轻擦过地毯。他没有立刻回应，黑暗中，林续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思索。
林续继续解释道，语气真诚而坦然：“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极其难得的、近距离观察阿德利企鹅社会文化与仪式行为的机会，是很有价值的文化考察。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对人类学、或者说对动物行为学感兴趣的同僚。这样，你在现场如果觉得需要透透气，或者想找个人聊聊仪式之外的趣事，至少有个同行者在身边，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黑暗中，古珂沉默了很久。
林续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古珂的声音再次响起：“好，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行程。”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认真，“非常感谢您，林续先生。”
夜深了，困意也跟着袭来。
林续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结束了话题：“那么晚安，古珂。”
过了很久，林续感觉快要睡着了，才听到古珂微弱的声音。
“晚安，林续。”
写着写着感觉，以动物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程度来讲，没有信仰阶段好像有点奇怪
于是
我觉得要有神，那么神就来了（
但动物星的神是真实存在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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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不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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