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死寂无声,仅有手机在黑暗的角落持续地震动与哭喊,敲打着夏星至的神经末梢。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不停息。
她捡起来掉在瓷砖上的碎裂屏幕的手机,孟已深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冒出来,挤满屏幕。
【接电话!我们需要谈谈,立刻!】
【声明稿发你了,就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的行为失控。】
【这是目前最稳妥的解释,你照着发就行。】
语音条点开,声音比平时高出几倍:
“星星,代言的事儿黄了,损失很大。”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我知道你难受,现在不是躲起来哭的时候”
“开个直播,真诚点,掉点眼泪。就说网络暴力让你不堪重负,这能争取同情分。你懂不懂?”
接着又是几条文字信息。
【星星别任性。明天早上九点,到我办公室。】
【带上证件,和所有平台的账号密码。】
【我们得一起处理干净。配合,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手机里的邮箱图标上的红点数字不断跳动。
点开,全是格式统一的邮件,来自曾经合作过的品牌们。
措辞极度公式化,核心只有一个:解约。
索赔金额列得清清楚楚。
夏星至点开吴自晴的朋友圈:最新动态是一张以高档餐厅为背景,用手举起酒杯的照片。
配文则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好一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在吴自晴做她的编导的时候,自己为了安慰工作压力大的她,包机票包酒店请她去旅游给她放假。
吴自晴说想做博主,自己给她出主意,找赛道,送相机当生日礼物,帮她分析账号数据。
换来的却是偷拍与曝光。
是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夏星至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巨大的耻感和厌恶压扁了她整个人,挤出了进食欲。
胃里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她扑向冰箱,幽蓝的光线涌出来,里面有什么?
冷掉的速食意面,半盒牛奶,还有一袋全麦吐司——只有这些,这是一个美食博主的冰箱。
因为害怕自己暴食,她不敢在家里囤任何食物。
仅剩的这些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过期了。
好在现在的她不需要美食,只需要吃下一些东西,掌控一些东西。
她撕开包装,机械地塞进嘴里,大口吞咽。
面包屑呛进气管,咳到眼泪涌出来,混着食物一起往下咽。
喉咙火辣辣地灼烧,但她停不下来。
催吐是熟悉的流程,痛苦却加倍。
剧烈的呕吐后,她从马桶上撑着站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控制不住地颤抖。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浮肿惨白的脸,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嘴角残留着秽物的痕迹和一丝刺目的血丝。
不行,撑不住。
通讯录滑到最底下,她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电话拨通,漫长的等待音:嘟,嘟,嘟......
响到就快要自动挂断时,电话终于接通。
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夏星至,网上的事儿是真的吗?”
似乎旁边有人,声音越压越低。
“你爸看到了,气得血压都冲上来了,你让同事朋友都怎么看我们……“
“如果当时,你听我的话,学完美术就回家,我帮你找个大学里的工作多好。”
“再不济大学读个管理什么的,回来在家里工作,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想办法处理好,然后回家里,别再让我们丢人了。”
夏星至都没来得及捋顺这几句话的因果关系时,听筒里就只剩下了忙音。
最后一点火光,也随着这一通电话熄灭了。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孟已深的最后一条信息砸过来:
【明早九点,办公室。别让我等。你知道轻重。】
去他的办公室?
再把自己彻底置于被批判被摆布的地方,说不想说的话,吃不想吃的食物,去不想去的地方,演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表演?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她是其中一只最可笑的观赏鱼。
不要。
她知道自己完蛋了,但不要以更悲惨的姿态投降。
她环顾四周。
公寓里,釉蓝色透明花瓶里盛开的百合花,挂在墙上的山水画,米白色的流苏地毯。
一切都是如此恰当。
除了不合衬的自己。
去哪里?念头疯狂转动,又一个个熄灭。
朋友?父母?酒店?
这座城市灯火通明,竟没有一寸她的容身之地。
公寓里没有开灯,一切都黑黝黝的,她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她仿佛溺水般下沉,混乱的画面在视网膜里以不成时间顺序闪过:闪光灯、解约函、吴自晴的朋友圈、镜中狼狈的自己、母亲失望的声音……
一盏昏黄的旧式灯泡,固执地亮在画面里。
它挂在深巷斑驳的砖墙上,照着梁记小馆那扇木门。
记忆汹涌而来。逼仄的巷子,空气里真实的饭菜香,那个厨师沉默却笃定的声音。
那里没有闪光灯,没有解约函,没有账号,没有丑闻。
只有一碗朴素的饭,和一个不问来处的角落。
更重要的是,它藏在城市最深的褶皱里。
没人能从褶皱里找到一个刻意躲起来的人。
窗外,雨声陡然增大,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吓得她以为有人在敲门。
她猛地抖了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衣柜前,从里面翻出黑色的oversize卫衣外套和运动短裤穿上。
她胡乱从衣柜里抓起些衣服一股脑塞入白色的小行李箱,也顾不上什么搭配了。
长发被紧紧盘起塞进黑色棒球帽里,脸上戴着黑口罩和宽框大墨镜。
玄关处,夏星至清空了自己常用的goyard包,往白色帆布包里放了点现金,手机和钥匙。
屏住呼吸后,她拧开连接紧急通道的后门的锁。
一股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冷气扑面而来。
她拉低帽檐,往下压了压。
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那辆出租车里。
戏台拉开了。
跳,跳出玻璃鱼缸。
回,星星潜回深海。
-
暴雨夜,雨水毫不犹豫地在蹦极,聚在石板路上汇成水洼。
店内灯光还未熄,暖黄的光在雨夜里显得和外面格格不入。
梁予岸站在吧台后,他面前摆放着店里所有的玻璃杯。
杯子们刚被他洗净,上面还挂着圆润的小水珠。
他手里拿着雪白的细绒布,指腹隔着布巾稳稳地旋转地杯子。
他要确保手里的每一寸玻璃都透亮着,不留一丝水渍或是指纹。
吧台光洁如新,甚至能反射出他低垂的睫毛。
空气里飘散着清冽的柑橘清洁剂的气味,这是他每天关门前必做的清洁仪式。
耳边只有杯子和抹布的摩擦声,以及门外的滂沱雨声。
安静和洁净都让梁予岸很舒适,虽然还没到打烊时间,但他估摸着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来客人了。
要不要去把主灯关了,只留个门廊的夜灯?
正想着,门口的风铃突然被掀动了。
“叮铃——”
有人打开了小馆的门,带着一身雨水与泥土的潮腥气。
梁予岸眯了眯眼睛,擦杯子的动作顿住了。
不速之客是个女孩,脸被墨镜,黑口罩和鸭舌帽遮得严严实实,身边还带了个白色小行李箱。
一身黑衣紧贴在身上,浑身滴着雨,勾勒着过分单薄的轮廓。
虽然看不见脸,也只是第三次见面,但是他认出来了。
是夏星至。
有些泥水从她鞋子的边缘滴落下来,在他刚打扫完的木质地砖上留下几处湿痕。
湿痕像细针,挑起他筋骨里关于污秽的不适感,眉头一皱。
他拿着杯子走了过去,手上擦布巾的动作又开始了,比刚才更用力,仿佛杯子是那块地砖似的。
夏星至踉跄了一步,勉强扶住离门最近的一张木桌的边缘。
梁予岸在她面前停下,没有靠得太近:“怎么了?”
语调依旧是没什么起伏,仅仅是一种对眼前情况的确认。
她的手,从进门以来一直捂着胃部。
这个动作让梁予岸想到七年前,在医院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母亲也是这样的。
母亲状况最差的时候,疼痛就是这样折磨着她。
她常常蜷缩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体也会这样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像一片挂在枝头、即将被风吹落的枯叶。
她也会无意识地用手紧紧捂着腹部,眉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病痛只会折磨被它选中的人,再亲的外人都无法替代本人来承受。
那时他能做的也有限。
无非是换冰袋敷额头,或者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在昏睡的间隙中煎熬。
关于母亲的回忆总是会让他牙疼,一阵后牙槽的刺痛把他拉回此时此地。
她开口,嗓子有些沙哑。
“梁老板,帮帮我,收留我两个月,好不好?”
他没说话,沉默在雨幕下蔓延开来。
过了十秒,他才缓缓抬起盯着那块泥水的眼皮,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什么意思?”
夏星至想开口解释,嘴唇刚要动,忽然眼前彻底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本能之间,梁予岸的身体快过他的意识。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夏星至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顺着他的手,瘫倒在他怀里。
本能让他伸手,也让他汗毛直竖。
隔着衬衫的布料,她湿冷的衣物带来的黏腻感,和他零距离,就这么贴在他身上。
脑中关于污秽的警报响起来,他下意识想松手,不想触碰人类,特别是淋了雨的人类。
但怀中的人完全脱力,毫无知觉的下坠着。
他咬着牙,下颌线因为用力更加明显。
然而理智还是压到了强烈的排斥感。
梁予岸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她膝弯下,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抱起来比想象中还要轻。
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椅子上后,他往后退开了一步。
面前的人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但额头似乎并不烫,又这么瘦弱。
低血糖?
脑子里蹦出这个推断后,他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和抹布,转身就去冰箱里找可乐。
罐装可乐冰凉,瓶身凝结着水珠。
“噗嗤——”
一声轻响,他拉开拉环,气泡涌出,沾到他手上,黏腻更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又出现了。
梁予岸俯下身,轻捏住她下巴,将罐口对准她的嘴。
也许是身体对糖分的本能渴望,夏星至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是凭着本能小口地吞咽了几口。
“咳......”
她被呛了一口,但几口可乐下肚,甜腻的糖分迅速被身体吸收。
好歹是清醒了几分,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拿着。”梁予岸看她睁眼,把可乐往她手里一塞,转身离开。
糖分补充到位了,夏星至的脑子开始运转。
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握着可乐的手也暗自用力。
第一次见面,被这位店主劝阻不让点多菜品,还叮嘱了关于拍摄的禁忌,自己却狠狠食言了;第二次见面,跑来道歉还被教育了店里不是她乱拍摄的地方;第三次见面,就是现在。
现在,恐怕是自己此生最狼狈的时刻了。
因为被曝光丑闻,不明不白地让只见过三面的人收留自己,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奇怪的要求多辩解一句,她又因为低血糖直接晕倒了。
人一旦气急攻心,之后做出的行为真是毫无逻辑可言。
眼前的画面越来清晰,她看着梁予岸拿着一包酒精湿巾走了过来。
他走到自己的行李箱旁,蹲了下来,用力地擦拭着行李箱的四个万向轮。
很快,四个轮子本身的黑色就完整地显露了出来。
怪不得自己第一次来就觉得这家店整洁得突出,原来是店主有洁癖。
还没结束,梁予岸又拿起身边的小瓶喷雾,对着自己的手掌,脖颈,浑身的衣物,全都喷了个遍。
清爽的柑橘味弥漫开来,店里变成了木头味和橘子味的结合。
这消毒喷雾的气味让她恍惚了一阵,和自己最爱用的香水,爱马仕的橘彩星光一个味儿。
流程还没结束,他朝夏星至走了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他直接抬手,对着她也喷了个遍。
细密的喷雾带着柑橘味落在她身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毒”弄得浑身一僵。
自己是什么需要除菌的物品吗?
梁予岸倒是脸色如常。
“能走吗?”
“嗯。”
自己莫名其妙跑到这要什么收留又晕倒确实很奇怪,下逐客令才是正常人会做的。
不必非要等到梁予岸拿着扫把把她赶出去的那一刻,她拿出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
“上去吧,楼上有个房间,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消毒大师虽然语气冰冷,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逐客令。
他没等她回答,就走向了吧台,撕下厚厚一沓新的厨房纸巾,仔细地包裹着行李箱的拉杆把手。
像一个临时的“无菌手套”。
然后,他才隔着纸巾,握住行李箱的拉杆,轻松地提了起来。
夏星至其实在小小的行李箱里塞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提起来太轻松,仿佛箱子里装的是空气。
梁予岸既然没有现在赶她走,说明明天再说的事儿不一定不成,说明事情还有余地。
她赶紧跟上他,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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