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轩的心几乎要撞出胸腔。
石近卫那张黑沉的脸,眼神淬了毒般剜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沈近卫面上带笑,甚至回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更让他毛骨悚然。
“沈、沈近卫,这,这路不对吧?不是去执法堂?”
莫不是想寻个僻静处先结果了他?
不,他们应该不敢害他性命。
但很可能狠打他一顿,把他打残。
堂兄一向偏袒将军,他理亏在先,近卫们忠心护主,即便被打残了,堂兄大概也不会为他做主。
路是沈以贵带的,石进也不知为何要绕远路,他只管跟着走,听见裴轩问,也跟着看向沈以贵。
“裴从事莫急。”沈以贵笑着道,“顺路办件小事,片刻就好。”
说话间,已行至总督营帐附近。
裴轩面如土色,只想快快离开,偏偏沈以贵却脚步一顿,竟径直朝那帐门走去!
听闻总督不在,沈以贵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转眼就掩去,面上仍是含笑,只请守帐近卫转告:将军明天辰时初刻启程。
说完和他们拱手告辞:“将军命我们把裴从事送到执法堂,正事要紧,我们先走了。”
重新上路,沈以贵暗自懊恼:“平日这个时辰,总督十有**都在帐中处理公务,今日怎偏不在?便宜这混账东西了!”若是总督知道这人辱骂将军,定会重罚。
另一边,守帐近卫们交换着眼神,忍不住好奇地低声议论开来。
“裴轩犯什么事了?竟劳动将军亲令押送?”
“肯定不是小事儿!要不然将军看在裴大人面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正议论着,秦信和冯简走过来,几人看见,连忙住嘴。
冯简在门口停下。
秦信戴着帷帽,直接走了进去。
他并不在意脸上的伤,但人们总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脸上,很是碍事。
取下帷帽,他走到铜镜面前,伸手抚上镜面,凤眸中一片幽暗。
这几天,六航看见的都是这张脸。
以后,这张丑陋的脸,会不会时常盘踞在六航脑海里?
指尖骤然用力,几乎要刺破镜面。
六航爱美色。无关**,不分男女。
当时应该让六航抓其它地方的,手、脖子、肩、腿……随便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张脸。
秦信更凑近铜镜,伸出食指,揩去脸颊上的一小块药膏,露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肌肤,黑红色,结着痂。
大夫说,只要脱痂后抹上一段时间药,好生护理,不会留下疤痕。
大夫这样说,应该是有十成把握。他手上那些陈年冻疮留下的狰狞疤痕,便是用这大夫的药膏消去的。
“总督!”冯简进来,正撞见总督顾影自怜的一幕,后面的话嘎然而止,一脸的怀疑人生。
秦信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拿起帕子,慢慢擦拭指腹上沾着的药膏:“说。”
冯简木着脸,把刚才听近卫们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为了何事?”
冯简摇头说不知。
“去执法堂,问清楚。”
——
裴祥光正在帐篷里吭哧吭哧洗衣裳,突然,一名小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裴大人!不好了!裴从事被抬回来了!伤得很重!”
衣裳“啪”地砸回浑浊的水里,溅起一片水花。裴祥光猛地站起,顾不得擦手上的水渍,急声问道:“打了多少?”
“三十军棍!”
裴祥光眼前一黑:“怎会罚这样重?”
小兵哭丧着脸:“原本谢执法判十军棍,正要开打的时候,总督身边的冯近卫突然来了,他把沈近卫、石近卫叫到一边,问了一会话,问完就走了。十军棍打完,我们正要背着裴从事回来,总督来了。”
裴祥光疑惑:“总督来了,后面怎么又打了二十军棍?”儿子可是总督堂弟,有总督护着,谁敢再打他?
“总督说,裴从事口出狂言,动摇军心,加罚二十军棍。”
裴祥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督不说护着自家人,竟然还要加罚?
他心乱如麻,嘶吼着冲出帐篷:“快请大夫!快啊!”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儿子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只听送衣裳的军士含糊说,儿子和姜子循的女儿起了点冲突,正好被将军撞见。
可军士说了,那丫头毫发无损!
就为了几句口角?
裴祥光跌跌撞撞冲进儿子的营帐。
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裴轩面如金纸趴在板床上,从肩背到大腿的衣料被暗红的血浸透,几乎成了个血葫芦。
裴祥光腿一软,心口像被利刃狠狠剜开。
这是他裴家的独苗啊!
他抓住跟来的小兵,面色狰狞:“三十棍怎的打成这样?动手的是哪几个,下这样的狠手?”
小兵吓得白了脸:“不是他们要下狠手,总督坐在那儿盯着呢。行刑的兄弟手只软了一下,总督就说:‘没力气了?换人!’哪个还敢留手?”
大夫来得很快,姓陈,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子,是铁骨军中处理外伤最拿手的军医。
陈大夫仔细检查一番,发现除了背部和臀部的伤,左腿骨也断了。
接骨时,剧痛将裴轩从昏迷中生生拽醒,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痉挛。两个小兵用尽全力才压住他。
裴祥光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不由得眼中流下泪来。
折腾好一会才完事,陈大夫开了一些外敷内用的药,道:“性命无碍,但元气大伤,没一年半载,休想下床。”
这话让裴祥光刚缓过的一口气又死死堵在胸口。
现在正是捞功劳的好时候,儿子却要错过了!
一股怨愤难以遏制地涌上心头。
将军未免太过!
侄儿也太无情!
送走陈大夫,他急忙回头去看儿子。
裴轩眼神涣散,里面满是恐惧:“爹,他想我死……”
行刑时,那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冰冷、漠然,如同在审视一块朽木、一滩烂泥,一个死物。
那一刻,他忽然产生强烈的直觉:那人想要他死!
“轩儿!住口!”裴祥光脸色骤变,厉声喝止,猛地扭头,盯向还留在帐篷内的两名小兵。
那两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
裴祥光阴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刮了几遍,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管好你们的嘴,滚!”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出帐篷。
裴祥光转向儿子,缓声道:“你怎会有如此荒谬想法?你堂兄身为总督,严惩于你是为整肃军纪。”
“不是的!”裴轩拼命摇头:“爹,他恨我,他一直记恨我小时候欺负过他,想要我死。”
“你别多想,你是他堂弟,他怎会要你死?”
“他连亲爹都杀,哪还管堂弟!”
“轩儿!”裴祥光吓得语音变了调,“你疯了不成?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你大伯是死于土匪之手!”
裴轩瞪大眼:“我没糊涂!是四堂弟亲口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你堂兄杀了他爹?”
“四堂弟说,土匪抓大伯挡剑,他本可以撤剑,他没撤!一剑刺穿了两个人!他是故意的,他恨大伯不救他娘!”
裴祥光身子发颤:“你四堂弟是个疯子,他的话不能信!”
“四堂弟告诉我的时候没疯!”裴轩抓住他爹,嘶声道,“是后来,他不给大堂兄请医看病,活活拖死了大堂兄,四堂弟才吓疯的!”
裴祥光感觉手背像贴着一块冰疙瘩,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不可能!”
裴轩急道:“爹,是真的!说不定……说不定那些土匪就是他引去的!”
“别胡说!”
“爹你想想!除了大堂兄和四堂弟侥幸活下来,大伯的其他儿子,不都死在那一场祸事里了吗?后来大堂兄没了,四堂弟疯了,大伯的势力,不就全落到他手里了?他娘不过是一个罪奴,要不是大伯其他的儿子都死了疯了,这偌大的家业和军权,哪轮得到他来继承掌管?”
裴祥光如遭雷击,浑身剧颤,僵立当场。过了半晌,他才猛地回魂,一把死死捂住儿子的嘴:“这些话,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再吐出来!听见没有!”
“我肯定不说,”裴轩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可他盯上我了,他今天没打死我,以后,以后……”
看着儿子恐惧的脸,裴祥光压下了追问冲突细节的念头,安慰他道:“你堂兄真要你死,不必等到日后。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养伤要紧,万事有爹在!”
待儿子昏沉睡着,裴祥光走出营帐,脸上阴云密布,问:“今天跟着轩儿的那人呢?”
亲随小心答道:“他挨了十军棍,在躺着养伤。”
裴祥光厉声吩咐:“把他拖来!我要知道,轩儿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像是把天都捅破了!”
——
在裴祥光审问随从之时,姜六航掀帘进了总督帐篷。
帐内,秦信正背对着门口更衣。
墨色的贴身里衣勾勒出紧实流畅的线条,肩背坚实,腰身劲窄,长腿笔直,满身蕴藏着一种内敛的、充满韧性的美感。
秦信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义弟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他神色不动,拿起搭在凳子上的衣物,一件件从容穿上。
“六航,坐,稍等片刻。”他声音如常。
“要我帮忙吗?要不要我给你系腰带?那东西绕来绕去,很不好弄。”姜六航目光落在垂落的腰带。
秦信执起外袍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指尖悬在半空。帐篷里似乎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随意的问话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最隐秘的角落。他定了定神,才若无其事地将外袍披上,声音平稳无波:“不用。”
姜六航依言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等待间,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眼前人身上。
大哥已穿好里衣,正套上外袍。一身窄袖蓝色云纹骑装,与她身上的一般无二。
这不稀奇。
她的四季衣裳,从里到外,几乎都是这人一手包办,经常一做就是两套,一套给她,一套留给自己,所以两人撞衫是常有的事。
不过,大哥不像是刚沐浴过,怎的突然换衣?
“大哥,”姜六航放下茶杯,好奇地问,“你刚才和人打斗了?把衣裳弄脏了?”
“没有。”秦信系好腰带,利落地打了个结,转过身来,神色自若地解释,“刚才去了趟执法堂,正撞上谢执法给人用刑,不慎溅了几点血污在衣袍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拎起一个深蓝色的厚实包裹,走回姜六航身侧的椅子坐下,将包裹轻轻放在案上:“给你备的行李,路上用得着的都在里面,等会让近卫给你拿去。”
姜六航的目光落在包裹上。
她伸手摸了摸,布料厚实,沾染着浅淡檀香。
是她喜欢的气味。
她只说过一次,后来她的帐篷里,就常常燃着这种香料。她和大哥的衣裳,也时常用这香料熏染。
这应是大哥最后一次为她打点行装了。
心头蓦地一涩,姜六航低声道了谢,唇线抿紧又松开:“大哥,正好你也穿着骑装,我们去跑一会马吧?活动活动筋骨。”
现在是申时初,日头偏西但离天黑尚早,还能有一个多时辰的相处时光。
秦信捕捉到她声音里那丝滞涩,目光在她眉眼间停了一瞬。
六航……也是在不舍么?
两人来到马厩,远远地,姜六航看见小灰停在赤云的背上。
她呼吸微微一窒,飞快侧首望向身畔之人。
大哥的视线,正不偏不倚地投向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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