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我一大早就醒了,怎么也再睡不着。我打算去徐知微屋里,看看秋瑾像,再看看《甦》。
我想我需要一点力量。
开门却发觉门框上夹着一张信封,搁置在一个手一伸就能够到的位置。大院里没有别的读书人,这显然是徐知微的手笔。
我抿起嘴,将信封打开。信封里头除了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我识字不多,按理来说要去找个代人写信的秀才。奈何我实在着急,一目三行、连蒙带猜,大约也能瞧懂。
许知微是趁夜离开的,没有说自己去哪,只说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以及叫我照顾好身体一类的话,罗里罗嗦地扯了一大堆。
我有些不耐烦,视线快速地扫到最后:“莫要担心□事和银□,万事有我。□内□□予你,我的东西你可□意取用。另,子衿,我□你。”
我在脑海里转了一遍:“莫要担心婚事和银钱,万事有我。屋内钥匙予你,我的东西你可随意取用。另,子衿,我□(这个字像受字中间加了个心,看不明白)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读完信,我皱起眉头,翻来覆去地又读了一遍。虽然半懂不懂的,但是在她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带着托孤的意味。
徐知微不会是因为被我甩了一巴掌,要逃跑吧?
这个贱人!
我恨恨地咬着牙,拄着拐穿过天井,往徐知微的屋里头去。
开门扫视四周,一切陈设如常,连外衣都没有少,只少了些内衬,以及书架上多了一个空位。
我不晓得她平素最爱看哪本书,因而也不晓得她为何带走那本,只能蹙着眉头,惴惴不安地猜测:她不会是惹了麻烦,连细软都来不及拾掇,就匆匆逃跑了吧?
那她骗我待在这里,岂不是要我替她背锅?
而且,昨天她说得那么好,如今在信里,她都不肯叫我再等她了。
她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了?
徐知微当真是个贱人,要我等她的时候,说得那样好听,好像是在委屈求全,也不管我等得住等不住。我想不想等她难道是我能决定的?
如今也不叫我别等了,直愣愣丢下一封信,扭头就走,果真潇洒!
我气得要死,狐疑地再次环顾四周,终于在废纸篓中寻见了一点端倪。昨夜我霸占了徐知微的画桌,自然连垫底的毛毡,也要一并享用。
当时徐知微也在写字,又无多余的毛毡,便只能用几张废纸垫底。
我翻了半天,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一张写着“□□西林”的纸条上,旁边的数量被截断了,只能看见是“5”开头。
这可急死我了,我又不曾学书,哪里能识得那么多字呀!现在能认得一些,还不都是那本生了蠹虫的旧书籍的功劳。
我照猫画虎似地将这两个字分开,描在两张纸面上。也不敢问旁人,生怕走漏风声。
我才不是要为她托底。徐知微这个祸害,准是惹了事要逃跑。到时候有人来抓,她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只是别连累我了。
等到下午照旧去文德桥,比预计的时间早些,零星来了两个学生同作一块,我也虚心请教起来,拿着前头的字去问。
再等林天泽也到了,朝他微微一笑,攀谈起来,又认得一个。
盘尼西林!
我晓得这个药,自然是因为那次车祸,以及车祸后的几次病危濒死。只记得这药很贵,而且能很好地缓解感染。
徐知微写这个药做什么,难道她也病了?不,不像,她的力气大到能按住一头牛。
难道是清铃?如若他娘又出了问题的话,徐知微可就真没有时间来管我了,那我可得好好笼络住林天泽。
可是我又想,清铃病了的话,她要从哪里筹钱呢?
总不能又去求助她爹,这回可当真会被打死。
徐知微不愿跟我说,便以为我不晓得。其实我晓得的,徐知微第二次求她爹,是为了我。
我还晓得,她是如何挨了大太太一个窝心脚,跪趴在地,缓了半天,又咬着牙重新跪好的。
他们笑她是一只癞皮狗。
可是她当时那么小,还没有长到桌沿高。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溢满泪水,把自己最看重的自尊捧上,任人作践。
大太太是如何骂她,我不晓得。说八卦的人却捂住心口,说,那些话太狠毒,连她都受不住,只听一句就要去跳秦淮河。
他们指着她的鼻子,施加最恶毒的诅咒。也打她耳光,用脚踩在她的手指上碾。
行人过路,纷纷侧目而视。
痛楚落在身上固然很疼,更疼的却是被当作虫豸一样对待。徐知微却不闪不避,讨好着谄媚着威吓着,祈求了一整天。
我恨徐知微,却更恨那个丑陋的大太太,我决不能让她得意。
看来我有必要去看看清铃。
这时候雅秋来了,温声唤我:“子衿。”我转过头去,收敛了余光凶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今天的作画很顺利,我,林天泽雅秋,罗家明四个人很快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并且聊的分外熟络。
中途两个男人出去买小食,雅秋牵住我的手,问我:“你觉得家明怎么样?”
我觉得家明就一是个讨人嫌的臭跟屁虫。
这话当然不能直接和雅秋说,我温和地笑了笑,反问她:“我觉得他怎么样不重要,老实交代,你们怎么回事?”
雅秋的脸蛋上升腾起两朵红晕:“昨天晚上,我们各自回去之后,家明说要送我。我们在街边漫步,然后,他和我表白了。”
“天呐!你答应了么,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装出一份兴奋的模样,紧接着问。
我晓得怎样说话最让人高兴,所以大家都爱跟我聊天。
“我、我答应了。哎呀,就那些话啦。”雅秋红着脸,重复了一遍那些油腻腻的话语,脸上露出甜蜜又幸福的微笑。
我虽然不喜罗家明,但是雅秋喜欢,因此我也乐意哄她:“他当真这样说了么?简直就是罗曼蒂克。”
这话简直夸到了雅秋的心坎上,她露出一副如痴如醉的神色,向我讲述起她们之间的甜蜜。
我做出很兴奋羡慕的样子,时不时附和着应两句,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雅秋答了,我假装在听,心里头却忍不住在想,徐知微现在在哪儿呢?
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回来了,带着小食分给我们。南京的烤鸭,我过年都很少能吃一次,他们居然是当零食吃的。
我瞧在眼里,馋得口水都要落在地上。但是我摇了摇头,非要说我不饿。
紧接着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声肠鸣,三个人都笑将起来,一副以此为乐的模样。林天泽也掰了鸭腿,强塞进我手中。
他们居然这样羞辱我!我故作推脱不过,羞赧地笑着吃了。实则连那肥得流油的烤鸭的滋味都记不分明,只默默把他们三人的丑态都记在心里。
若是有一天我们的身份转换,我定会当着他们的面把烤鸭扔在地上,狠狠地报复他们!
不知道何时,雅秋挽上罗家明的手,举止亲昵。罗家明也尽力顾哄着她,二人看起来很是幸福。
林天泽意有所指,也跟着说:“一对神仙眷侣,我真羡慕他们,倘若我也能谈一个像雅秋一样可爱的恋人就好了。”
我在心底翻了翻白眼,面上不显,只是笑吟吟的,用上挑着的眼睛瞧他一眼。
不晓得是不是在林天泽面前,我刻意塑造了一个非常内敛的形象的缘故。
抑或是当时我那一摔窗板,给他吓破了胆子,又或者单纯只是我的眼神太凶。尽管他一副我神魂颠倒的模样,却从来不敢随意上手。
徐知微怎的那么没用,被这样一个给男人堵在巷子口,还偏偏堵在我的窗外,一点办法也无?
何况她的力气还那样大,要是真与这个瘦猴动手,指不定谁输谁赢。
我想她大抵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指明了要炫耀自己的厉害,那我当真是瞧不起她。
其实我最讨厌两个女人争抢一个男人的戏码,男人有什么好的,值得我把全部身心放他身上。他们恋爱,是要做我的奴隶主,收我做内宅的奴隶,方便他们外出潇洒。
他们有好几个太太在争宠,又要逛花楼,对着外头的人叹气,我家那个黄脸婆啊。
所以我更讨厌徐知微了,她真是个狐媚子,一看见男人就软了腰,没了骨头,还在跟我讨论女性力量。
明明她的力量全使在我身上了。
至于林天泽,对我来说就是囊中之物。我心里晓得距离他表白,恐怕只差一个时机了。
这个时机不止由他来掌控,也要看我何时演出一副陶醉姿态,让他心中有底气发起冲锋。
我对林天泽没有好感,所幸还有雅秋。对这所谓的恋爱的感觉,我全都有样学样,然后加上一些自己的领会。
然而我依旧竭力避免与他接触,这时那含蓄冷艳的印象又发挥了作用,让他笑吟吟地全盘接纳了。
大概在他心中,只要等结了婚,一切就会好了。
至于我呢,我想等我结了婚,大抵也就好了。
我由衷期望徐知微快些回来。
是她害我残废、只能觍着脸相看这样的男人的,她难道还真好意思让我嫁么!
我们又画了一会画,然后歇息。雅秋拿出罗家明的课本来,一点点地教我。
我虽不怎么识字,但是跟画技有关的字,我多少总认得一些。是徐知微把那本旧绘画书一字一句念给我,解释给我的缘故。
因而我学的很快,我早就说了,我又不笨,只是不得向上进的法门,又因为腿伤把自己给关在家里。
我之所以如此自信,自然不是因为狂妄自大。我蜗居在家中的那段时间里,徐知微就总这样说。
期间薛追也来了一次,他是社长,要维护人数稳定:“怎么没有瞧见知微,她不舒服么?”
我有意败坏徐知微在他面前的形象,只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抵是她不愿意来吧。”
薛追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随后又问起我的近况。我非常自然地回答了。
集体活动的时候,因为好奇而与我闲聊的学生很多,我已经锻炼出一套非常熟人的话术,而且绝不会再因此露怯。
后来聊到我的伤处,薛追安慰我说:“听闻在茶花之中,有一独特的名贵品种,白瓣中掺杂一点红丝,叫‘抓破美人脸’。你虽然带伤,品性却因此而更为坚韧可贵。”
他说这话时语气和蔼,很是认真,旁边的三人也因此微微动容,向我投来分外敬佩的目光。
可我总感觉他这称赞中没有带什么好,难道我还要感谢这残疾不成?
那是我自己争气,硬生生地挺过来了。没有死在病床上,也没有被挫折彻底打倒,选择自裁。
但我仍然是笑:“你说的实在是太好了。”
我一边说,一边想,待日头再晚些,我要推托说拄着拐不方便,尽早离去。徐知微的娘亲,不晓得怎么样了。
气死了,不识字的小坏蛋。
真想□□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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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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