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濯仙尊，曾为昭华殿净字辈第三位弟子，师祖赐名萧，字与疏。
据说当年祈昶浩劫，仙尊强续国脉，落得三魂缺失，七魄不稳的地步。然而那一年里天下死伤无数，这样的牺牲只算中庸，毕竟仙尊还活着，其他的许多人确是死了，于是这样的功名也没有广为传咏。
这么多年来仙门后继有人，珩濯之名随着祈昶大灾前的山河盛景一同消亡，所谓第一的名号早就挪过几百次窝了。
谁都记得仙尊人在磬微山闭关，只是这种“记得”和知道魔主被封印在旧朝都城一样，只能用作出门在外显摆自己博闻强识，若真追问起磬微山具体所在，普天之下没有几人答得出。
可见世间事世间人复杂。此前齐阶不过是顺手斩了条碍眼的小妖，就换得钟水村全村人堪比对村东几十年老中医的敬爱。到这边，却是以身济世单换得一个“留名”。
人活一辈子能见识的东西太少，你若告诉他们天原本要塌了，是那个谁帮忙撑住全村人才有活路，那么听到的人会与你一同唏嘘两声“好厉害”就过了；但你若是说先前吃了村口李大娘小孙子那只妖怪被人收了，那可就成了乡里乡亲的大恩人，逢年过节都得把事迹拉出来赞颂一番。
万物自缘，凡俗眼难堪功德尺。
*
江山和顺，域平境安。
齐阶守在自己简朴的小屋里，论不清对错那样深奥的道理。
一百多年除魔去祟，好不容易从地狱里凑回净萧这一点残魂，半空漫过薄雾，遮住大半月光。齐阶双目有暗疾，平时无甚影响，缺了光便堪比失明，此刻甚至看不清眼前虚影的神情。
这时的净萧虚影没有灵识，纵使有情感也不解其意，齐阶在夜色里瞎得彻底，本想施术将这缕魂魄引回墨玉滋养，却察觉到对面的抗拒。
他及时收手，对着人魂的方向试探着询问，“……师尊？”本体如今开口话音有些迟缓，轻且清，并不似想象中的难为听。
空壳当然不会回答他，齐阶也就不再试探，瞎着一双眼静静候着。
也没等多久，几秒后身前残魂微晃，总算有了反应，他抬起手虚握住齐阶掌心，还是靠方才伸出的鬼气黑线齐阶才感知到对方意图。
虚影已经兀自转身往里走。
齐阶随着他的步子往前，一脸不明所以，然而师尊做的总是对的，跟着便是。
进屋后鬼气漫前点上灯火，等能看清后齐阶试探着再次开口：“师尊？”
人魂面色依旧，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那双眼睛最后望了一眼灯盏内微晃的烛火，在齐阶疑惑的视线里化成虚烟回到墨玉中。
传言中行走阴阳的鬼差出手狠厉，百年间经受妖鬼尽数浮诛，如此大能散修，处事却诡谲低调，是以人间少有知其本貌者。
在厉鬼与仙门眼中，总是一个脾气古怪且喜清静的伟岸形象。
可惜最初修习鬼道年纪轻，往后身边也没有长辈教导，便长成了寡言的样子。故而真相是齐阶本人并不擅长人间钻营，也没有什么怪脾气，只是单纯行事匆忙没时间交友。又因为背负怨咒遇到的都是恶鬼，下手自然果断些。
事实上，许多传言都不可信，譬如当年氏渠国小皇子一副众生骨殉世，小皇子是真的，众生骨是真的，殉世是真的，只不过连成一团全错了。
珩濯仙尊修道佑苍生，体内一副众生骨，天选苍生道，手底下的弟子自然也不普通，然而彼时齐阶躺了一整年，并不知晓天道为何选择自己殉世，也不知晓师尊舍命相护，替他偿了一副根骨。
天地悲鸣的一年里，唯一的记忆是天道指引后不可抗地沉睡，八岁幼童梦醒之后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有只手覆在眼睫上，盖住后事发展。
那真的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以至于齐阶总是疑心闭眼前曾看到一片皎白衣袖，日有所思，幻觉罢。
世人只传仙尊用一年时间养续国脉，实际上落在那位小皇子身上的所有声名全源于师长，齐阶从人间口口相传里知晓自己欠下的恩义。
法则要的只是那一副众生骨，魂魄归位时人魂却被濋缢打散，落在人间妖魔里，紧跟着一部分碎片被十八层地狱的业链一起带回地下。
一魂（人魂）一骨（众生骨），半生修为，换来小皇子偷来的忙忙碌碌百年光阴，也盖过了天道选择他的真相。
齐阶自觉这一生太没用，最后也被妖魔害得在寒潭里睡了十几年才用傀儡爬出来，从此百年天下除魔。既是用鬼气温养躯体，也是找回师尊掉落的残魂，一副半人半鬼躯体，修习轮回道，行走冥阳，从地狱里捞回其他碎片。
可见鬼仙人一称难听是难听，其实很中肯。
而拼凑人魂虽说废的时间长些，幸所愿得偿。
齐阶在屋里打坐，克制着不去碰腰间墨玉，只等着明日魂魄聚体，师尊便还是百年前的师尊。而天下续养了一百一十三年，已是法则允他宽限。
轮回不复，人间魂魄这些年来全靠天道延续，然而幽魂落在法则上有蚀落的作用，他这条命注定是留不成的。
他不像师尊有一副可补天的根骨，但是预言早昭，既然法则选定一命可彻底了解残缺，倒也认了。受世人供养八载，后又多领功名，总是他欠天下的。
只愿死前能把亏欠补全。
齐阶这样想着，不自觉入了梦境。
腰间探出一缕细小的魂魄，试探着从他眉心没入。
齐阶似乎听到一句极轻的言语。
字符太短，梦境灼人，也就没辨出内里含义。
眼前是炼狱的业火，无数漆黑锁链穿过底下深红色火焰，将最中间的厉鬼牢牢捆在铁柱中间。
它身后发丝也是红色，自腰间往下没在火海里，躯体一丈高，身形粗壮，肤色青黑，腰间还多出一张巨口。两口音色不同，腰间口声粗粝刺耳，很符合自身形象，脸上那张则为人世本音。
厉鬼因执念存活，面前这一只受的刑罚要等火海完全漫过头顶，届时业障泯灭，重赴黄泉。轮回崩塌，为免地狱里积攒起太多魂魄汇成另一个人间，群鬼刑期也有延长。
从预言中来看，多年前若死的是他，轮回修复自然不会有如今局面。
不过这只厉鬼并不知晓眼前人也算是自己刑期加长的罪魁祸首，地狱禁生魂，它嗅到这人身上死气与阳寿交叠，实为怪异。
同处地狱，他又凭什么不受刑，厉鬼存心为难：“那块灵魂碎片我当然留着，你去下一层地狱，找到一只攀爬刀山的黄父鬼，把它踹回底部，回来我便把那东西给你。”
当年初入世间，对面还是地府穷凶极恶的鬼魂，齐阶打听到这一块碎片所在花的时间不少，只能任之差遣。
他又往下一层，身后跟着一团地狱业链，只等着活人寿数被侵蚀，然后也把这人拖进牢狱里。
这一层没有火光，齐阶双目分辨不清满壁锋利刀刃上哪一只才是黄父鬼，借上一层跟下来的链上业火照明才找到对方，十分果断地把那家伙踹下去。
深渊里传来咒骂，依稀听得出来说的是诅咒不得好死云云，一丝怨气顺着漫上来，他沾染了轮回因果，实质为厉鬼一丝怨魂。
世间因果分两类，生死与轮回，一生一世与生生世世的区别。
可惜铁柱上的厉鬼并不打算允诺，它诓人下去是知晓那只黄父鬼睚眦必报，如今看到那缕怨气后目的达成，“我又改主意了，你再下一层——”
漆黑业链划过赤焰，正正穿过它腰间夸夸其谈的巨口，业链灼烧鬼气，上方那一张口发出的哀嚎咒骂竟是个十一二岁少年的声音。
齐阶双手被业链灼烧，不影响话音冷冽：“你给，还是不给。”
其余业链在身后躁动，却苦于阳寿气息不得靠近，于是被抓在手里那一根便加速灼烧寿数，因果加持下齐阶周身死气愈发浓重 。
本想麻烦些就麻烦些，多存些寿数也好，到头来还是这样伤己的法子用起来最顺手。
到底是成功到手，离开地狱时门口的判官瞅他一眼，手中动作不停，“哟，这一趟收获颇丰啊。”
它指的是齐阶背后两道轮回因果。
傀躯从地狱回到人间，刚到达地面齐阶双臂就被怨气实化的两只鬼咬断，好在他提前把碎片渡回墨玉。没了禁锢的不只是恶鬼，一阵森冷寒气漫下来，硬生生把两道怨气冻碎，齐阶没花多长时间接回手臂，等把新添的两鬼怨气消耗得不至于影响他人才重新起身。
天道填补的约定使双方建立起一点联系，齐阶清楚修复轮回后他不会有转生，再重的因果都只有这一辈子，也就破罐破摔随便招惹。
可惜疼痛是实打实的，业链灼烧会落在魂魄上，断掉的手臂也是自身躯干。
……
这场梦境实在是真实，几乎连痛感都完整复刻，一百年四处奔波，地狱与人间无数次穿行，忘川崖上空的血月都照不亮他的前途。
凉风吹不破一室黯然，齐阶遽然睁眼，额角落下一滴冷汗来，没入眉心的残魂已经重回墨玉，他情绪逐渐平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打座。
有些事情只要刻意忽略就可以骗自己没发生过，重复的次数多了难免会自我怀疑。清心的咒术早已融进神魂里，却按不下升起的混乱思绪。
齐阶睁开眼，略有些无措，一百年的死气侵蚀不难熬，各路妖魔所致伤痛也可医，分明没有任何不甘心，连离开都打定主意要走得悄然无声。
若是只有前半段去找回碎片的部分就好了，可是梦境结尾却仿佛听到那久远的声音。
人魂空有情感无法使用，净萧说不出，于是用过往来问，真的甘心吗，费尽多少心力才找到的结局就这样离开会甘心吗。
回忆惹得眼眶泛起红痕，原本心甘情愿，偏偏净萧这一问牵出了其他期冀。
幼童成人，紊杂的情绪蔓延，他怕自己舍不得这一点臆想出来的私心。
名为百年分别，实则每一块碎片都能换来一片相遇。
梦境里那一块从厉鬼手中引回的相遇是高楼新雪。
珩濯仙尊喜静，于是氏渠国建起高楼，那其实是齐阶七岁生辰，好不容易央来一曲贺岁。彼时幼童撑不住睡意提前伏在书案上睡着，而仙谈了整整一夜的曲，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都是在琴声中睁眼。
齐阶看到当年仙尊手中抚琴，灵力托起案前的小孩，小心把人送回榻上睡好。
这个时候的碎片其实与师尊本人无异，因为留存破散前那一瞬间的灵力，齐阶目光还停在眼前的回忆中，那人却抬眸望向自身所在。
齐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皇都一别后他耳中再没清晰响起净萧口中半个字，这警醒他不要耽溺眼前，不要囿困人间。
琴弦颤动，我能看见。
他在说：我能看见你。
“师——”
戛然而止。
这样的回忆每一块碎片都能带起一段，梦里找回的这一块较为靠前，那是盛嘉一十二年初雪。
那时候一场大雪从祈昶三十三年开始，以碎片回忆过渡，延续到现实，延续到钟水村外寂静小院与窗口正对的磬微山巅。
齐阶身边重归空寂，唯一慰藉是能听到多年前错过的琴声。
然而这也不安生，怨气背负太多后格外招鬼，身体上的痛感告诉他再不醒过来又要被过路妖怪吃了。
于是这一轮回忆也提前结束，没听到的琴声到底补不全。
梦里的齐阶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脱离回忆后垂首看了一夜风雪。
墨玉中黑烟悠悠往外蔓延，至少再见一面，魂魄归体后再见一面，总要让师者见一见百年后的弟子。
齐阶叹气，像是妥协，也像劫后余生。
预言后续十章左右进一步讲[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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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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