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养性的书法，和杀人成性的禄狄默，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关系，但谭溯星没有因“禄狄默学过书法”这件事很惊讶。
禄狄默的诞生虽不受欢迎，但他冠上了“禄”这个姓氏，就是禄家人。这个全星球最富有的家族，再怎么苛待孩子，琴棋书画这类附庸风雅的特长班还是会让他上的。
花点小钱，把禄狄默往某个书画大师家里一塞，眼不见为净，这很正常。
让谭溯星意外的是，禄狄默不受待见，他的书法，为什么会挂在禄家度假别墅的最显眼处？
“禄全归的母亲喜欢书法作品，她快七十岁生日时，所有人都要给她准备礼物。”禄狄默的语气很差，听得出来，他这份礼物送得不情不愿，“登记的人搞错了，把我的书法记在了禄全归名下。”
“禄全归的母亲很喜欢这幅字，公司的名字是完美世界，世界没有完美结局。她认为这很有哲理，也很有大富豪说‘我对钱不感兴趣’的气度，就挂在度假别墅中。”禄狄默勾起嘴角一笑，“他们这些人，真蠢。”
谭溯星收回手：“那你为什么要写‘世界没有完美结局’这几个字？”
禄狄默仍保持着捂住谭溯星手背的姿势，抬眼看着他，沉默了数秒钟，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幽花馆顶层的套房中，灯光暧昧又粘稠，仿佛半融化的水果糖，粘在玻璃糖纸上，所有色彩都显得甜腻迷离。
“我经常做奇怪的梦，”禄狄默没好气地说，“梦里是一个接一个的世界末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谭秘，为什么问这个？”
地板开始颤动，动态壁纸的图像扭曲，房间摇晃时，窗帘掀开一一角，外面是一片纯粹的黑色。
梦境间隙崩塌，代表梦境要加深，继续留在这里，他们仍然会进入第二层梦境。
听完禄狄默的话，谭溯星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刚重生时，第一次见到禄狄默，禄狄默就对他说：“谭秘，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你一刀捅穿了我的心脏。”
此外，叠楼区的种种异常在11月15日，谭溯星重生的那一天集体出现。
谭溯星不相信巧合，至少，不该有连续两次的巧合。
“说详细一些，怎样的末日？”谭溯星问。
禄狄默：“大片陆地海水淹没、灾厄源覆盖所有城市、人类被外星人统治……我想我灾难片看多了。”
谭溯星：“……”
“哦，最近的怪梦，是你一刀捅死了我。”禄狄默笑眯眯地抬起头，“谭秘，我认为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你呢？”
天花板开始一块块崩解，要砸到谭溯星时，又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浅层的梦境间隙中基本没有生命威胁。
“刺穿？我如果想杀你，我会用手.枪。”谭溯星思索着，尽量让自己的提问听起来很正常，“那是一把很特殊的匕首么？”
上一世，谭溯星刺穿禄狄默心脏时，使用的匕首名叫【环世之蛇】，是谭溯星被阿卡纳活捉后，从阿卡纳首领【I魔术师】手中偷出来的，可以削弱异能。
匕首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刀刃和刀柄均制成一条身体扭成麻花、首尾相连的蛇的模样。
“像一条蛇。”禄狄默漫不经心地说，“谭秘，你就是有事情瞒着我，不然，你为什么会对匕首感兴趣？”
这句话说完，眼前的禄狄默凭空消失。
但谭溯星还能听到禄狄默的声音。
“陈秘书是不是死了？”
谭溯星抬头一瞧，他坐在公司晨会的会议厅中。
禄狄默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纠正，上一个秘书姓谢。谢秘书一周前被禄狄默一脚踢死了。
“那就让谭溯星当我秘书。”禄狄默说。
谭溯星望向首座的“禄狄默”，第二层梦境中，人物看起来正常了一点，至少有模糊的五官，很难看清，像忽然得了高度近视。
禄狄默坐在长桌一侧，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再看看会议桌，每一张椅子前，都投影了与会者的名字，有调律科科长贺研、武装部驻汤谷市总督青砚、对外交涉部大使蓝芯木、特工部副部长游小园……
贺研没有脑袋、青砚全身**且皮肤惨白毫无血色、蓝芯木转头看向禄狄默时，后脑勺对着谭溯星，头发里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老板，谭溯星是最优秀的调律师，他在研发岗能为公司带来更多收益，做一个秘书……”游小园的声音响起。
但是，标注着“特工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一个人也没有。
坐在游小园身边的人，胸口有四个枪眼，他拽了拽“空气”，让游小园闭嘴。
禄狄默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抻了个懒腰，胸口处插着的刀子反射阳光，亮得刺眼：“就这么办了，谭溯星当我的秘书。还有别的事么？”
“禄首席，武装部的研发预算……”
“薙苇公司的新规……”
“我们在琉德尼尔群岛发现新的灾厄源……”
禄狄默站起身，满不在乎地丢下一句“那就是没什么事了”，随后扬长而去。
与会者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很想叹气，但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谭溯星默默地望着他们，没有脑袋的人、溺水而死的人、彻底消失的人……
公司的裁决办晨会每天一次，但禄狄默只会依据自己的心情每个月出现一两天。
这种最高级会议，谭溯星在异能部时，没有参加的资格，也没有参加的必要，他只需要在实验室建模或分析数据。调岗的消息，是从庄妍口中得知的。
他不应该在裁决晨会会议室里，与会者更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谭溯星感觉到一阵阵晕眩，其他人离开时，谭溯星仍坐在原位置。
上一世，贺研跳楼自尽，巨大的冲击力把她的脑袋撞进胸腔里；青砚被阿卡纳的人溺死在浅潭中；蓝芯木饮弹自尽；游小园在一次阻击阿卡纳的任务中人间蒸发一般失踪。
第二层梦境中的人，都是他们上一世死亡时的模样。
一只手搭在谭溯星肩膀上，谭溯星侧头看去，却没看到那人的手臂，只看到西装的褶皱。
“谭溯星，别太伤心，总会有办法的。”游小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再次抬头看去，场景已经变成了谭溯星在异能部的办公桌，手边摆着他收拾好的个人物品。
一年前被调离异能部时的愤怒、怨恨和不甘心，是谭溯星刻意去回避的情绪。此刻，那些被深深埋入泥土中的感受，如腐烂变质的尸骸，从土壤中伸出一只只骷髅手臂。
“我入职公司九年，一直是实验室核心研究员，46篇顶刊论文，7个全球级项目，两本专著，”谭溯星一把将手边的纸箱子推开，“把我从研发岗调走，去做一个秘书？！”
谭溯星倏地站起来，两手撑着桌子，全身的皮肤发热发烫。
“你没做错任何事，但我们公司……”游小园的话恰到好处地停下，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老板是他，没办法。”
“薪资这方面没亏待你，底薪比你现在高了50%呢，”游小园用手背拍了拍谭溯星的胸膛，“你从实验室一步跨入公司权力核心层，在别人眼里，这算得上升职。”
谭溯星没说话，他头痛欲裂，一把甩开眼镜，捂着太阳穴和额头。胸腔内的怒火让他的肋骨炽热如烧红的木炭，热烫得发麻，四肢却是冰凉得毫无知觉。
办公桌前，还是只有谭溯星一个人，游小园的身躯是一团空气。
房间里安静极了，直到游小园说：“谭溯星，换换心情，我们周末去潜水吧。”
谭溯星仍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我没心情潜水，我只想把禄狄默溺死在海水里。”
还没等谭溯星开口，游小园就说：“实话说，我也没心情潜水。”
灾厄源的污染，让谭溯星感觉四肢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飞到天花板块上。
他进入灾厄源之前，使用了异能强化针剂，针剂的其中一个副作用是加快受污染速度。
此外，谭溯星还被信号灯打上了标记，携带这一标记，更容易被异化为灾厄源。
两种效果叠加，谭溯星只觉得头脑晕眩，他很难击中注意力思考，记忆逐渐混乱。
他要被调离异能部了，去做禄狄默的秘书，为咖啡要加热到78摄氏度、要加六勺糖、怎样让禄狄默和骆司源见面这种琐事烦心……
等等，他还没有成为禄狄默的秘书，为什么知道禄狄默喝的咖啡要控制在78摄氏度？
余光中，游小园忽然出现，他帮谭溯星把随身物品收拾好，手腕上的珠串随他的动作叮咚作响。
是的、是的……这是梦境，他被困在【黑IV级】灾厄源里，他成为禄狄默的秘书快一年了……
“不过，这周末我要去潜水，”游小园收拾着东西，“你不陪我，我自己去好了。”
谭溯星忽梦忽醒地问：“你去哪里潜水？”
“啜泣之海。”游小园回答。
阿卡纳的大本营，就建在啜泣之海中的琉德尼尔群岛上，位于太平洋中部，与他们所在的亚非欧大陆交界处的祖城相隔半个星球。
谭溯星的头脑一片混沌，他最关心的竟不是“你怎么能去啜泣之海”，而是问：“横跨半个星球去潜水？”
游小园忽地抬起头，他梳得油光水滑的银发散开，飘到半空，像水草一般浮动，眼白处闪过纤细的蓝色电流。
“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游小园的声音很奇怪，传声介质仿佛从空气变成海水，“我好想回去啊，谭溯星，你忘了么？”
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一瞬间消失，蒙在谭溯星眼前的阴翳在一次眨眼后彻底消失。
谭溯星想起来了。
上一世，游小园参加追捕阿卡纳成员【XX审判】的行动，深入啜泣之海，领队人是禄狄默。
禄狄默驾驶潜艇，他不顾队员安危，执意潜入海沟。游小园出言阻止。
那时，谭溯星不是异能者，没参与这次行动，他并不在场。
幸存者向他转述，游小园当时说：“老板，我们应该回去。”
禄狄默笑了一声：“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
随后，禄狄默把游小园扔出潜艇。
潜艇外，是两千米的深海。寻常人毫无防备进入这一深度，会立刻被水压压扁。
游小园是异能者，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队员立刻展开救助，但当他们穿好深海潜水服、驾驶小型潜艇搜寻时，游小园失踪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好想回去啊，”游小园说，“谭溯星，帮帮我。”
他拿起一把直尺，尺子立刻变成【环世之蛇】。
游小园死死攥着谭溯星的手，将环世之蛇匕首塞进他掌心：“杀了禄狄默，带我们回去。”
“带我们回去。”
“带我们回去。”
“回去回去回去回回回回回去——！”
谭溯星张着五指，直到“游小园”凭空消失，掌心只剩那把匕首，谭溯星也没有握住刀柄。
*
幽花馆顶层套房。
夏琉躺在沙发上，一只手的手背搭着额头，另一手按着腹部，掌心之下是一张卡牌。
他的膝盖窝挂在沙发扶手上，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晃悠。
按在掌心之下的卡牌飘出来，从中间咧开一道缝隙，嘴巴似的一张一合。
“情况怎么样？”卡牌中传出魔术师的声音，嘶哑而怪异。
夏琉睁开眼，望着头顶变幻的灯光：“每次我想在谭溯星脑中植入‘杀了禄狄默’这个观念时，他就会忽然清醒过来。”
魔术师：“那就多制造几层梦境。他是一个心软得令人发笑的人，选择最能让他难受的场景。”
“我知道。”夏琉轻声说，“但他是谭溯星，还获得了【完全推演沙盘】，他不好对付。”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不能失败。”魔术师说。
夏琉畅快地笑了两声，侧头看向浮在半空的卡牌：“老大，我们从来没有失败过。”
卡牌中传出魔术师愉悦的笑声，随后，卡牌的裂隙合拢，从半空坠落。夏琉闭着眼，一伸手接住。
“谭溯星很棘手，但摆平你轻而易举啊，”夏琉自言自语，“禄狄默，继续做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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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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