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面的第十天。
这个数字像一根细细的藤蔓，缠绕在沈瓷的心头，越收越紧。白天的忙碌尚能分散注意力，可一旦夜幕降临，实验室的灯光熄灭，回到空旷安静的家里，那种名为“想念”的情绪便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孔不入，几乎要将她淹没。手机里那些简短的文字和偶尔的视频通话，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需要真实的拥抱，需要感受他的体温，需要确认那份亲密无间并未因距离而消减。
冲动之下，她做了一件不太符合她一贯冷静风格的事。她提前联系了AES的李经理，小心翼翼地问清楚了韩灏当晚大致的训练结束时间。晚上十一点，她让峰哥开车，悄然来到了俱乐部楼下。
夜色中的俱乐部基地，只有零星几个窗户还亮着灯，透着职业选手们昼夜颠倒的作息痕迹。沈瓷没有下车，也没有给韩灏发信息。她坐在车里，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门，内心充满了近乡情怯般的忐忑。她拨通了江流的电话。
“江流，是我，沈瓷。”
“家属？怎么了？”江流的声音带着诧异，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键盘声。
“我……在你们楼下。能不能……麻烦你叫韩灏下来一下？别告诉他是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江流愣了一秒，随即了然，语气立刻变得爽快：“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等着啊！”
没过多久，那扇玻璃门被推开，韩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俱乐部的队服外套，脸上带着训练后的疲惫，以及被江流急匆匆叫下来的一丝茫然。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搜寻，然后，定格在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上。
车门打开，沈瓷走了下来。初夏的夜风拂过她的裙摆和发丝，路灯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灏快步走过去，距离拉近，他借着灯光，清晰地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和鼻尖，以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氤氲着的水汽。他的心猛地一揪。
“瓷瓷？你怎么……”他话音未落，沈瓷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终于决堤的、无声的哭泣，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委屈又脆弱。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控诉：“Lucas选手……你是不是……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还有女朋友呀？”
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韩灏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将她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来抵御那股席卷而来的心疼和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瓷瓷……”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除了这三个字，他发现自己词汇匮乏，找不到任何更有力的语言来安抚怀中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他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那细微的啜泣声像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才知道，这十天的分离，带给她的煎熬，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恨自己的忙碌，恨这身不由己的赛程，更恨自己让她如此难过。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尽快站稳脚跟，给她更多的安全感和陪伴。
沈瓷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好像要把这十天里所有的委屈、思念和不安都发泄出来。韩灏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一只手紧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和长发，用行动传递着他的歉意和心疼。
许久，沈瓷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小声的抽噎。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她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后天……跟爸爸妈妈去香港一趟，然后……去波士顿。要去十几天。”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失落，“你休假……我们就见不着了。”
又是一个重击。韩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他也在拼命努力，想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那个边上课边打职业的计划，才刚刚起步，前途未卜，他不想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给她虚无的期望，更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韩灏也没有跟沈瓷说自己在边上课边打职业）最终，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将千言万语化作这个沉默的拥抱。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夏季赛、可能的季后赛、世界赛选拔……他与她之间，似乎总是横亘着无法同步的日程。
沈瓷感受着他怀抱的力量，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藏的复杂情绪，那颗被感性冲昏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理智重新回笼。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认清了某种现实，轻声说：“看来……这应该是我们以后日子的常态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我会……学着适应的。”
就在这时，峰哥的车缓缓驶近，停在了不远处，安静地等待着。
沈瓷从韩灏的怀抱里轻轻退出来，抬手整理了一下他有些凌乱的衣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看起来依旧有些勉强：“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她顿了顿，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等着我给你发港式鱼蛋和波士顿的龙虾照片。”
韩灏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脏又是一阵抽痛。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重、带着歉疚和无限爱意的吻，声音低沉：“好。一路顺风。到了……给我消息。”
沈瓷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缓缓驶离，汇入城市的车流，尾灯逐渐消失在夜色尽头。
韩灏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选择这条职业道路，所要承受的，不仅仅是赛场上的胜负压力，还有这份与挚爱之人聚少离多的残酷代价。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那里有宋语薇刚刚发来的下周课程安排，密密麻麻，几乎填满了所有训练外的空隙。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几天后，沈瓷随父母抵达了香港。港大的校园依山傍海，现代建筑与人文气息交融。与教授的面谈非常顺利，对方再次展现了极大的诚意和对沈瓷能力的认可，详细介绍了实验室的资源和未来的发展前景。陪着女儿一同前来的沈建国，听着教授的讲解，看着港大完善的设施和蓬勃的学术氛围，内心对这个选项的满意度不断提升。私下里，他对林婉仪感叹：“婉仪，你看这里多好，离家近，学术水平也不差，关键是……女儿能常回来。” 林婉仪握了握他的手，眼神温柔，他们作为父母，内心深处那份希望女儿离自己近一点的私心，在此刻表露无遗。
沈瓷漫步在港大的校园里，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充满活力的面孔，心里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港大的条件确实诱人，尤其是那个实验室的机会，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离家近，能时常看到父母，也能……缩短与韩灏的地理距离。可是，内心深处，那个名为“哈佛”的梦想，那个从小被灌输的“最好”的标准，依然在隐隐发光。她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海，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如此清晰的摇摆。
接着，他们飞往了波士顿。这座承载着沈建国和林婉仪青春记忆的城市，如今带着他们和已然长大的女儿重游。他们去了查尔斯河畔，去了哈佛广场，去了麻省理工学院那标志性的大圆顶下，也去了沈瓷记忆中模糊的、小时候父母带她去过的一些地方。沈瓷拿着手机，不断地拍照，将湛蓝天空下的查尔斯河、红砖墙的古老建筑、街头艺人的表演，还有那家林婉仪提到的、剑桥镇上的网红冰淇淋店（虽然可能已不是当年那家），一一发给韩灏。
「看，这就是我爸我妈当年约会的地方。」
「冰淇淋味道还不错，但没有我妈说的那么传奇。」
「哈佛的图书馆，气氛确实不一样。」
「走在路上，感觉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奔跑，有种不敢停下来的压力。」
她试图用这种分享的方式，拉近彼此的距离，也让自己的旅程不那么孤单。她甚至会算好时差，在韩灏可能休息的时间，发去长长的语音，描述一天的见闻和感受。
在哈佛，与教授的会面同样严谨而深入。哈佛的优势显而易见，它提供的不仅仅是顶尖的教育资源，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动力。教授坦言，在这里，你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可能是某个领域的未来之星，这种极致的竞争环境，能最大程度地激发一个人的潜能，推动你不断突破自我。“在这里，你会清楚地知道，世界有多大，而自己需要多么努力才能不被淹没。”教授的话，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随后，他们拜访了沈建国的老同学，现在在MIT实验室担任重要职位的齐叔叔。齐叔叔看着沈瓷，眼神里满是欣赏，他站在更宏观的角度，语重心长地说：“瓷瓷，以你的天赋和潜力，哈佛能给你的平台和视野，或许能让你未来在推动人类科技进步上，做出更大的贡献。叔叔认为，你应该来这里。”
两个顶尖的选择，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未来图景，再次将沈瓷置于天平的两端。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温暖和珍贵的实战机会，另一边是顶峰的挑战和更广阔的未知。她的理智在分析利弊，而情感的天平，却不由自主地偏向那个能让她离上海、离韩灏更近的选项。
而在上海的AES俱乐部，韩灏的生活依旧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精准而高速地运行着。夏季赛常规赛如火如荼，AES战队势头强劲，已经豪取五连胜，稳居积分榜前列。韩灏作为团队核心，表现一如既往地稳定且亮眼。
训练、比赛、线下课程、线上作业……他像一个永不疲倦的战士，在多条战线上同时拼搏。身体的疲惫是显而易见的，常常是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训练赛，就要立刻切换到学习模式，对着电脑屏幕啃那些对他来说并不轻松的理论知识。有时候，在训练的间隙，他也会趴在桌子上小憩几分钟，队友们都以为他只是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能刚完成一份线上作业。江流有次还调侃他：“偶像，你这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是不是晚上偷偷加练了？”韩灏只是笑笑，不予置评。他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抱怨。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打开手机，看到沈瓷从世界各地发来的照片和消息，看到她努力分享生活的样子，看到她站在世界顶尖学府前迷茫又坚定的眼神，那份疲惫似乎就被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所缓解。他知道，她也在面对她的战场，他不能落后。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努力维系着这段跨越时区的感情。他会事无巨细地跟她分享：
「今天训练赛赢了，新战术执行得不错，教练夸我了。」
「江流那小子又偷偷点奶茶被教练抓了，罚他晚上加练两小时。」
「上海下雨了，你那边天气好吗？记得带伞。」
「看到你发的照片了，波士顿的天真蓝。下次，我们一起去。」
他的爱，浸润在这些日常的、琐碎的分享里，沉默，却厚重。他真的很爱很爱沈瓷，爱到愿意为了一个可能拥有她的未来，去挑战自己极限，去走一条无比艰难的路。这份爱，是他所有坚持的动力源泉。
沈建国不再像以前那样，用逗弄的方式去试探女儿。在一次家庭视频通话中，他看着屏幕那头在波士顿酒店房间里，对着电脑处理数据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父亲的怜爱，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瓷瓷，爸爸有时候……真的希望你是个花瓶，没什么大志向，那样的话，你或许会活得轻松很多，更加快乐些。” 他看着女儿为选择而困扰，为感情而思念，心里满是心疼。
沈瓷从电脑前抬起头，看着视频里父亲难得感性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爸，你清醒一点。就凭你跟我妈的智商，基因突变的概率得多低，才能生出来一个花瓶啊？”
林婉仪在一旁也笑了，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沈建国被女儿怼了，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掺杂着一丝复杂的、既骄傲又心疼的情绪。他知道，女儿的路终究要她自己走，他们能做的，只是在她身后，提供无条件的支持。
旅程还在继续，选择尚未做出，分离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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