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在鎏金博山炉中盘旋而上,于清宁宫东暖阁内勾勒出连绵的山形虚影,氤氲缭绕,凝而不散。玉章端坐于紫檀云纹案前,一部《太平经》摊开着,已批注过半。她以朱砂小楷细细勾勒,此刻,笔锋正悬停在“致太平之气”几字旁,稍作沉吟,便落下点睛之笔:“阴阳相得,中和乃成,太平可期矣。”
“娘娘,小阿哥醒了。”乳母柔和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玉章闻声,手腕微顿,将那杆紫毫狼毫轻轻搁下。
暖阁里间,福临正挥舞着粉嫩的小拳头,发出咿咿呀呀的稚语。玉章甫一踏入,乳母便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入她怀中。交接的刹那,玉章袖中滑出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念珠,温润的珠串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婴儿娇嫩的脸颊。福临黑葡萄般晶亮的眸子倏然睁大,竟追着那串深沉的珠串,咧开无齿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纯净得如同山涧清泉。
“倒是个与道有缘的小仙童。”玉章唇角漾起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点在小阿哥饱满的眉心,“这是海南沉水香,历经百年而成,最是安神定魄之物。”
外间忽地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瑚图礼抱着一个针脚歪斜的布老虎,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进来,发辫上系着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跳跃。“姨妈!”小格格在门槛处猛地刹住脚步,煞有介事地行了个标准的蹲安礼,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布偶,“您瞧,我给弟弟缝的布老虎!眼睛是铜铃铛做的!”
玉章含笑接过那颇具“童趣”的布偶,只见虎头上嵌着两只大小不一的铜铃眼,活脱脱要瞪出眼眶一般。她忍俊不禁,指尖抚过那粗疏却饱含心意的针脚:“我们瑚图礼的手艺,愈发有灵性了。”怀中的福临似乎也被这新奇的物件吸引,突然伸出小手,咿呀着去抓那布老虎摇摆的尾巴,小小的身体一挣,竟带得案头那部厚重的《太平经》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倾覆。
“小心!”玉章心头一紧,眼疾手快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稳稳托住沉重的书卷。惊魂甫定间,却见福临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不偏不倚,正按在摊开的书页之上——恰好是《太平经》中论述“元气包裹,天地开辟”的篇章。一束明亮的阳光穿透茜纱窗棂,清晰地投射下来,在“太平”两个字上,清晰地印下了婴儿几根手指的淡粉色光影。玉章心头蓦然一动,昨夜梦中那幅混沌初开、万物始生的宏大景象,伴随着婴儿温热的小手触感,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阿裕捧着剔红漆食盒进来时,正见玉章抱着福临,目光悠远地望着窗外的流云,口中轻声吟诵着方才被福临小手按住的经文片段:“…元气乃包裹天地八方,莫不受其气而生…”瑚图礼也乖巧地趴在旁边,鹦鹉学舌般跟着念“元气”、“包裹”,那稚嫩的童音惹得侍立的乳母们忍俊不禁,忙以帕掩口。
“娘娘先用些点心吧,仔细看久了伤神。”阿裕轻手轻脚地揭开食盒盖子,露出几样精巧别致的素点,“按您前日的吩咐,膳房今早卯足了劲儿,试做了新方子的茯苓糕,用的是九蒸九晒的云苓粉。”
玉章依言拈起一块茯苓糕,正待入口,怀中福临却“咿呀”一声,小脑袋扭动着,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腰间。玉章低头,只见小家伙的目光牢牢锁住了她腰间悬着的那块青玉佩饰——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青玉,精雕细琢成阴阳双鱼,首尾相衔,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晕。
“小阿哥这是瞧上娘娘的宝贝了?”阿裕凑趣地笑道。玉章莞尔,解下玉佩,将丝绳悬在福临眼前轻轻晃动。阴阳双鱼随之悠悠旋转,在粉墙上投下灵动游弋的影子。她指尖轻点冰凉的玉璧,温言道:“待你周岁之时,额娘便亲往白云观,请张天师为你结长命缕,护佑我儿福泽绵长。”
辰时三刻,暖阁内的宁静被十数本摊开的账册打破。玉章执起朱笔,凝神批阅内务府呈上的春衣份例单子,朱砂在纸页上游走,圈点勾画。她不时抬眼望向窗下——瑚图礼正伏在小案上,神情专注,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黄庭经》里的云篆符图。小脸绷得紧紧的,奈何稚嫩的手腕力道尚弱,那毛笔总是不听使唤,在雪白的宣纸上拖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墨团团。
“手腕要松,如握雏鸟,似拈花叶。”玉章放下朱笔,悄然走到她身后,俯身轻轻托住孩子执笔的小手。带着她手腕微微一提,一横一竖间,原本软塌塌的“道”字,忽然间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筋骨,挺立起来,竟透出几分拙朴的韵味。小格格惊喜地回头,鼻尖上还滑稽地沾着一点未干的墨渍:“姨妈!快看!这个字…这个字像在发光!”
玉章忍笑,用丝帕温柔地擦去她鼻尖的墨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一树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苞在春风中轻颤,恍惚间,她仿佛又置身于前世的白云观庭院,那株千年银杏正值金秋,落叶纷飞如蝶,翩然覆盖了石阶上深深镌刻的“道法自然”四字。
午膳过后,福临在摇篮中沉沉睡去。玉章得了片刻清闲,独自在书房内誊写《常清静经》,笔尖沙沙,心绪渐宁。忽地,一阵铮铮琴音,如清泉击石,自西暖阁方向悠悠传来。那旋律,空灵缥缈,竟是她熟悉的《庄周梦蝶》。她搁下笔,循着琴音悄然走去。只见瑚图礼正扒在西暖阁的门边,小脑袋探着,好奇地往里张望——原来是布木布泰端坐于蕉叶式古琴前,纤纤十指在丝弦上翻飞如蝶,琴音袅袅。
“弟妹竟能抚此曲?”玉章倚着门框,语带惊叹。布木布泰指尖在弦上一顿,余音如缕,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久久不散。她抬眸浅笑,颊边梨涡隐现:“是济尔哈朗特意从江南寻访来的谱子,说是娘娘素日爱听此曲,便誊了来。”
玉章走近,指尖轻轻抚过琴尾,龙池之上,犹清晰可见阴刻的“中和”二字。
“琴者,禁也。”她示意布木布泰继续,声音轻缓,“故能澄怀观道,修身理性,返其天真之本。”
申时的日影渐渐西斜,拉长了庭院中老梅虬枝的暗影。玉章换了一身素净的云水纹缎面道袍,在古梅树下盘膝而坐,阖目凝神。微风过处,零星的梅瓣无声飘落,沾上衣袖,暗香浮动。在这片宁和之中,她仿佛又穿越了时空,看见了前世那个在王府后园古松之下,潜心研习《易经》,推演天地玄机的自己。
晚钟浑厚悠扬的余音在宫阙间回荡时,玉章正在柔和的烛光下细细检视福临明日要用的襁褓丝绵。阿裕捧来一个精巧的螺钿紫檀木匣:“娘娘,您前日吩咐寻的《金丹四百字》,库房那边翻检出来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册经书,纸色暗黄,显然有些年头,但字迹却工整异常,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竟如雕版印就般规整。
玉章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抚过扉页上那枚朱砂钤印——“白云观藏”。一种时空错置的熟悉感瞬间笼罩了她——这字迹的结构、笔画的转折,甚至那墨色浓淡的变化规律,竟与她来自的那个世界中,白云观所藏的《金丹四百字》一般无二。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折叠,前世临摹时的墨香与今生案头的纸墨气息奇妙地交融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热骤然涌上眼眶,她忙借着俯身去挑亮那跳跃的烛芯,悄然掩饰过去。
亥时的更鼓声沉闷地穿透夜色传来。玉章倚在拔步床的床头,纱帐低垂,轻声为枕畔的瑚图礼讲着《庄周梦蝶》的故事。小格格的眼皮早已沉重地打架,却还强撑着,含混不清地问:“姨妈…那要是…要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瑚图礼…可怎么办呀…”
帐外烛台上,烛火“啪”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玉章的目光温柔地掠过福临在摇篮中熟睡的恬静小脸,又落回瑚图礼困倦却执着的小脸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那…瑚图礼就好好当一只最快活、最自在的蝴蝶。”她轻轻放下纱帐,替孩子们掖好被角。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玉章独坐案前,红烛高烧。朱笔饱蘸浓墨,在《太平经》的末页空白处,她犹豫片刻,最终缓缓题下“阴阳协序,天下归仁”八个字。
搁笔的刹那,窗外忽地风声大作,呼啸着卷过殿宇飞檐。她心中微动,起身推开一扇菱花窗。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白日的一幕幕纷至沓来:福临那舞动的小手,瑚图礼笔下那个歪歪扭扭却最终挺立起来的“道”字,布木布泰指下流淌出的《梦蝶》那空灵的旋律……还有那本《金丹四百字》带来的震撼。
博山炉中的檀香早已燃尽,唯余冷灰。
玉章缓缓合拢手中的《太平经》。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恰好落在摊开的扉页之上,照亮了经卷开篇那行古老的箴言——“元气包裹天地,太平之气将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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