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家欢天喜地，秦感也大大方方终于住回去，不必躲避邻里目光。晚间全家从饭庄叫来好酒好菜，仍旧围坐庭院中，痛快吃喝。席上，应云手与秦感你追我赶地描述那晚在道观的情形，唬得应父应母心中惊怵不已，再讲到云擎替秦感四处奔走联络，收集消息，带领一众同学安心埋伏至深夜，句句不离夸赞。云练笑向弟弟打趣道：“日常竟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有领兵打仗的本事。”
本来一句玩笑话，云擎却当了真：“那是自然。日常不论爹娘，还有你，还有哥，总是按着我读书，还嫌我笨，却不想想，万一我是个天生的将军之才，而非读书郎呢。”
云练仍旧笑言道：“不然呢，你要效仿哥讲过的投笔从戎的定远侯不成。”
全家一听这话，全都瞧着云擎。
云擎认真道：“为何不成。小感哥哥将来总要离开，我跟他走，去军中效力。”
应父立时沉下脸来：“不许胡说。”
秦感忙笑接话道：“被你一句话说得我不得不走了。本来好容易回家一趟，我还想多住几日呢。将来事将来说，你要从文从武，书本必不能舍弃，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将军不通兵法，不看策略，一味使枪弄棒的。我只说一个最近的，北疆‘郎家军’，他家小公子也是今年新科状元，头甲第二名，成绩还在你哥之上。我有幸因着你哥在京城与他结识，畅聊过几日，才知他的家学岂止一个‘渊深’了得，不然何以统领千军万马。”
云擎听得呆住：“从军中考文状元！”
应父满意，趁机敲点道：“听到没有，走到哪里都要读书呢。”
云擎这才不语，人也老实安分下来。
至晚，所有人都回房，应云手满眼羡慕向秦感道：“我始终不及你。”
秦感笑道：“这辈子除了岁数，你事事强过我。别说祖上的话，祖上跟你我毫不沾边。”
应云手惋惜道：“经此一事，我才知从前的书都白读了。”
秦感宽慰道：“你读的是考状元的书，我学的是活命的本事，咱两个不是一路。如今你功名已成，有些书该重新捡拾起来，重新读。”
应云手渴求道：“你可愿做我的老师？”
秦感笑回绝道：“我不能。你的老师非是我，非在这间屋子里，明日咱们去学堂找曲先生，让老头打开后面的藏书，上那里面找老师去。”
自从与元家打过官司，不知因着什么，来拜谒应云手的客人霎时稀落，有时整日不见一个外客。门庭归于宁静，应云手也终于静下心来，日常与秦感相伴在家服侍照料父母，督导弟弟学业，若得闲暇两人就去旧时学堂寻曲先生，向他讨教学问，借书来看，岁月安逸，不复多求。如此从夏至秋，再至冬，终于又是一年开春。忽然一日京城来信，里面提及两件事，其一，秦感授职东疆，令他得令立即前往东疆述职。其二是询问应云手奉亲侍疾之事，若家长安稳，可前往峡州赴任，不可一再耽搁；若家中仍有不方便处，也须向朝廷禀明，等待后续批复。
本来他俩有功名志向，离家在所难免，偏偏元家也得了消息，去信向元旬询问他那边可是已经安稳，若得安稳，便依照约定将新妇，即应云练送去完婚。元旬给家中和应家各去一封书信，再三言明外面如今不太平，各路反叛如蜂起，要求应云手务必一路护送，千万不能有差池。
应母带着云擎替他三人收拾清点行装，一样一样归拢女儿的嫁妆，收拾一样，重重叹一口气。云擎看在眼里，既不舍兄姊，又心疼母亲，更添上心事堵胸，面上也是哀哀的，丝毫提不起精神，被母亲指使着犹如木头傀儡一般。
半日之后，应母忽然停下手边事，默默坐于旁边，良久方低声喃语：“这事不妥啊。”
云擎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忙上前关切询问。
应母缓缓吐出心中担忧：“阿手要去的峡州在正北偏西，阿练去的卜州在东边，离东海沿不远。等你哥先送你姐去卜州，一切交代清楚，甚至等他们成婚，怕是要耽搁自己的事，到时朝廷又会多思怪罪，咱们这样门户，有谁替他在朝廷说话求情。”
云擎听出其中关键：“小感哥哥要去的东疆边防距离卜州倒是不远，娘可是不放心他？”
应母提点道：“我是担心大旬那孩子不放心。你想啊，几个月前小感闹着打官司，誓要跟元家争宅子，元家不会不去信告诉大旬，这俩人不能见面。你爹那腿脚如何能出门，我若跟着随船过去，留下你们老的老小的小，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云擎半跪地上，扶着母亲的膝盖，仰头讨好道：“娘，我如今也长大了，该替家里分忧，就让我去吧。”
应母轻抚儿子头顶：“你年岁还小，从来也未出门过。”
云擎乖巧笑道：“故而我要跟着兄姊一起出门，娘才能放心不是。我向娘保证，事事都听我哥的；哥不在身边，我听小感哥哥的；他们都不在，我姐说什么便是什么，绝不使性子，绝不淘气，将我姐平平安安送到卜州，送到元旬哥哥，也就是我的新姐夫手中。”
应母故意问道：“若是你在外面玩得性子野了，不愿意回家，娘跟爹上哪里寻你去？”
云擎撒娇道：“我还以为娘担心姐姐，原来最不放心的竟是我。”
应母爱怜道：“你们都是娘的孩儿，娘放心得下哪一个。你没见来信上说外面不安稳，世道不太平。如今你跟着兄姊一道出门，总好过一日你独自跑出去，爹娘岂非更加担心。”
云擎惊喜不能自抑：“娘这是同意了！”
应母一指点上儿子额头：“你跟你哥一样，小小望江留不住。走，咱们去跟你爹说去。”
终到分别之日，所有前来送别的人齐聚码头，内中既有应家人，也有元家人，还有本地长官、望族，熙熙攘攘数十人。云练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脚下任由云绩抱着腿，哭得浑身酸软，一个字说不出。应母的眼泪再流不出，面上的也早干涸，看着儿女，看一眼似从身上剜一刀肉，却也只是抽噎。应父经过数月调养，也能瘸拐着慢慢走动，执意拄着拐杖去了码头一同送行。眼下他满面湿顾不上揩，含混只道：“耽搁了孩子的吉时，可怎么好呦，放孩子们走吧，又不是不……”后面的他实在再道不出。
应母心底明白，弯腰将云绩拦腰揽回身边，不顾小女儿哭得声嘶，硬生生掰开她拉住姐姐的小手，使劲最后残力搂抱住，与小女儿一起瘫坐地上。应云手、云练、云擎、秦感朝着二老齐齐跪下，结结实实磕一个头，额头碰在码头木板上咚咚撞心响。立时就有其他送行的人将他四个拉起来，半搀半拉地送上船。四人犹直直矗立船尾，一直望着码头方向，直至再望不见，久久目光不舍。
船行数日，终于出了睢川府地界，前面就是乌州，至此，应云手便该与他三个分开，独自北上前往峡州。秦感、云练与云擎则继续向东，直到过贤州后转换陆路，接着一路仍旧往东直到卜州。安顿好云练，秦感携云擎去东疆沿。乌州一别，四人去三个地方，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因此大家齐齐同意在乌州滞留几日，好好聚上一聚。谁知四人刚刚登岸，寻码头上的官驿住下，立时就有人寻了过来：“可是峡州通判应大人与宁绥军四十二路武翼郎秦大人？”
四人面面相觑，应云手与秦感急忙上前应答。
来人开怀道：“小人就知道，在此处必能等到二位大人。实不相瞒，小人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了，日日盼着从西边过来的船。”
应云手好奇道：“究竟所为何事？”
来人细细解释道：“小人一直跟随在邓相身边，因着小人腿脚利落，老大人常派小人做些出门传话的事。邓相知晓二位大人要赶去任上，因此与宋学士商议，想着请二位大人先行赴京城，待成婚礼成，再请旨离京。这事邓相也上书朝廷，朝廷也同意了，谁想催促二位大人的文书已经发出去，因此邓相急命小人前来拦截，邀二位大人一同上京。”
应云手与秦感听得一愣，后面的云擎与云练也呆住，只静静听着。
来人见他两个支支吾吾万般不痛快，疑惑问道：“可是小人哪句没说清楚？”
应云手老实回答：“我与秦大人此番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护送我的亲妹子，也是秦大人的义妹去卜州，与同年进士，现任卜州通判的元旬完婚。”
来人“啊这”一声，越过应云手与秦感两个，遥望望后面的云练、云擎姐弟，一时也无话。
应云手扭头也随着来人目光看去，叹息道：“幼弟随行，可他今年只有十三岁。”
来人沉吟一番，忽提议道：“小人有一个小主张。小人为着出门方便，随身带有相府腰牌，走到哪里，当地都能给行个方便。乌州是两条水道交汇之地，关隘所在，必有官家快船，较之普通客船快上数倍，不论顺水逆水有风无风皆使得，一路上绝无乱民打扰。安全护送应小姐到卜州后，卜州到京城一路平坦，路途反而更顺遂，强过如今翻山越岭。”
应云手看向秦感，秦感点头道：“他的话没错。”
应云手道：“那就有劳费心安排了。咱们就在这里停留三日，让舍妹上岸休整休整。三日后诸事安排妥当，即刻出发。”
来人与秦感皆欣然同意，应云手见他俩都点头，安排好后转身回去将事情详细告知云擎与云练。云练听说两位哥哥都要陪自己去卜州，甚至还有京中大官的亲信一路护送，自然十分满意，尤其是云擎，一想到自己居然还能上京，心中兴奋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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