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内官走进，冯皇后与温宪公主起身行礼，刘内官道：“皇后娘娘与殿下不必动身了。奉太后娘娘旨意，大殿下着办生辰一事一切从简，务必不准铺张浪费。娘娘，就是这个旨意，奴婢告退了。”
“内官留步。”冯皇后上前来，伸出肤如凝脂的一只手挥了挥，崔姑姑会意，将桌上呈的置办宫仪的单子送到刘内官手中，“这是太常礼官禀上来的单子，本宫还未曾按这上面写的置办，母后御旨，儿臣不敢不从，这单子，就请内官交还太常吧。”
刘内官接过单子，命身后跟着的侍从去将饰物、布料撤走：“是，奴婢一定替娘娘办好这差事。那这些物品，奴才便交还国库了。“
冯皇后姿仪稳重地微微点头。
刘内官走后，萧妙挈方道：“祖母一向与父皇同心，这回是父皇想要给萧缓做生辰，怎么……”
冯皇后遥遥看着刘内官走出宫的背影，唇角勾出笑，同样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陛下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没什么所谓。现如今，你祖母自身都难保了，谈不上有什么同心。本宫看，缓儿的生辰，咱们做个家宴就够了，他母亲不是金陵人吗？芰荷，你命人去宫外，寻一个会做金陵菜系的厨子。”
崔姑姑应喏。
“妙儿，你方才说，你是听陈家的人说了这些的？昌平侯陈氏吗？”冯皇后话题一转，发髻上钗着的步摇也欢快的叮咚作响，“母后记得，那陈氏有个孩子，你与他有些幼时情谊的，叫陈涵，是不是？”
萧妙挈微红了脸，道：“什么幼时情谊，那时候太小，女儿都不记得了。他家里从南边商道里得了些精巧玩物，献给我解闷儿罢了。可什么东西比得上舅舅家和宫里呀。本宫，不过就看他一片诚心，才勉强收下的。”
“哦……幼时情谊记不得了，那就是现今有情谊了。”冯皇后素来开明，眼底蕴了些了然的笑意，她也觉得女儿情窦初开颇是娇憨可喜，“你父皇说了允你择婿，他再掌眼，母亲觉得陈涵倒是尚可，堪配我的明珠。”
“母亲，都允我自己选了，我要再选选才行。”温宪公主撒娇道。
“好好，不急你的。只是啊，这年少夫妻，幼时情谊最是可贵，若你真的喜欢，便不要放手。”冯皇后重新坐回案前，比起温宪公主的婚事能不能为太子助益，她自然更在意这人是不是女儿所喜，“陈涵与你年岁相当，这个年纪的少年，家里多少都已经让他知晓人事，可母后听说，他身边未曾有过美婢娈童，很是清净。”
“那是他的事情，就是一辈子不娶，也与女儿无干。”萧妙挈拿起冯皇后为她备的点心，“母亲你说少时情谊可贵，可女儿看父皇与师玉祯也是年少相识，不觉得有什么可贵之处。”
“你觉得，你父皇不爱师夫人？”师皇后被废后，被降为夫人。
“爱又如何，还不是废了她。”温宪公主摇摇头，目中有些不屑，“若我从小喜欢一个男子，我一定让他做我的正夫，一个男宠也不找，对他一心一意好。”
冯皇后笑了，用手抚她的发髻：“说这些狂话，也不怕外人听到了，上疏弹劾你□□。”
“不怕。”温宪公主柳眉轻挑，“我是大周的长公主，谁敢对我妄言？”
“嗯，是啊。”冯皇后喃喃道，“我的玄玄是尊贵的长公主，谁也不敢对她妄言。这便好了。”她像是想起什么往事，眼中浮了几分悲悯。
温宪公主见状，遥遥地看着雨幕，滴滴答答的雨声如碎玉落盘，又像捶打小鼓，叫她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
“母亲……我那日，遇见了一个人。”温宪公主看着雨幕，回忆遇险的那日，目光又转而盯向了她自己的手腕，“明明我对他横眉冷对的，可遇到了危险他还是紧紧抓住我，宁愿坠断了自己的手，也不愿意放开。一个人真的会为救另一个不熟悉的人自伤至此吗？”
冯皇后盯着女儿俏丽的脸庞，看她若有所思的小模样。
“母亲，怎么盯着我不说话。”温宪公主歪歪头。
“因为这个答案，母亲也不好说是为什么。”冯皇后柔声道，“也许那个孩子，知道你是公主，如果你出了事受了伤，他一定难辞其咎，迫于天威，他也一定会护你周全。也许是他天性如此，孟子有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生恻隐之心①。是以他救你重过于他自己的性命。也许……”冯皇后声音淡了些，“是这孩子抱着求利之心才这么做，日后他若挟恩图报，难道你还能拒他不成。”
温宪心说，那也不必生断了自己一只臂膀吧。不过她没说出口。
她想起那日伏隽在坑底仰头看他的模样，如深潭一般颜色的眸子，镶嵌在白皙的一张脸上，细眉明目，长得有些女相，但身形已经很具少年气。狂妄地说，要她给他一个机会。
温宪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既然你要这个机会，那就自己上前，展示给我看。
伏隽缓步走在建章宫内。从宫门到宣政殿的路，哪块石砖裂了缝他都一清二楚，二十年的日日夜夜，为这个王朝殚精竭虑不是假意。
建章宫，青石砖上的青苔一岁枯荣，熬过了千百年岁月。古往今来，这座宫殿见证过的名臣能将中，伏隽不过芸芸之一，可若论位极人臣，平候是个中翘楚。
一进宣政殿，便觉一阵暖意袭来，阵阵沉水香气萦绕身畔。皇帝正坐着翻奏疏，伏隽刚跪下，皇帝便扬手：“成了，朕面前不必这么多虚礼。给他拿个软垫。”
伏隽谢恩，跪坐在软垫上。
今日早朝，北疆加急请赈的奏章呈至御前。朝堂间众说纷纭，所幸今岁税银尚堪支应，纵是拨出这笔款项，国库倒也勉强维持。
“只是若此时再大张旗鼓为缓儿操办生辰，怕是要招来非议了。”皇帝命人为他看茶，他尚不想让伏隽知晓是谁弹劾的大殿下，“朕不愿为一己之私叫缓儿担这等罪责，原本是想补偿他，反叫他被众臣议论，非朕本意。朕想了想，虽不能为缓儿办生辰，那就给他些别的补偿。李有庆。”
李内官应喏，将一只托盘呈到伏隽面前，里面有三封信件。
“子英，你是缓儿的伴读，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同寻常。不过，朕将此事交给你，不全是这个缘故。”皇帝指了指托盘里的信，“朕知道你是林鸿致的学生。可你大概不知道，你有一位师兄，叫做邓颖。他的妻子，是朕的妻妹，就是缓儿的姨母，缓儿小的时候，她还进宫来照顾过皇后。朕想着，叫他们上京来陪缓儿过这个生辰，但朕去信几次，都被邓颖写信拒了。”
伏隽了然，是要他劝邓颖入京，而入京之后，是只为萧缓过生辰，还是入朝为官，就大有可为了。况且邓颖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他的声望在琅琊很高，只是隐世多年，不参政事。
“臣明白，定为陛下解忧。”伏隽再跪行礼。
“好了，这么拘谨。温宪都同朕说了，那日你们遇险，是你舍身救她，她很感激你呢。子英，你救了朕的爱女，不赏赐你，于情于理朕都过意不去。”皇帝命人呈上赐物，“朕知道你爱读书，日后有这个腰牌，你可进宫来随意进出天禄阁，不必顾及太傅讲学的时辰。明白了吗？”
伏隽慢慢抬头，不觉对上皇帝颇有深意的眸子。
说是天禄阁随意进出，可天禄阁毕竟在宫中，这跟赐予他随意进出宫阙之权无异。
随意进出宫阙，连已经出宫建府的公主都无此权力，更不要说太子和皇子，宫规森严，他们是不可以无故出宫的。能够有这种权力的，唯有皇帝身边重臣有可能获得，而且也是理论而已，要是真的敢无诏出入宫阙，会被言官弹劾到骨头断掉。
况且，他是萧缓的近臣，他的一言一行，无异于萧缓本人的意思。若真的收下此物，就是在皇帝面前，说萧缓有不臣之心。
伏隽跪在堂下，看着内官捧来的托盘，室内温暖如春，静谧明亮，殿外却雨声连连震人心。太子的针对不足为虑，而引来皇帝的忌惮，于此时的他则是灭顶之灾。
他能直接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吗？这又不合了什么规矩，对一个十五岁的爱读书的孩子来说，天禄阁也不是宫中禁地，收下又有何不可。
这玉令有什么用处，全倚所持者安的什么心。若是反心，那这就是出入宫阙的密令，若是臣心，便仅仅是天禄阁的敲门砖而已。
可疑心一旦肆起，便难以消除。
毛骨悚然。伏隽看着皇帝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冷汗爬了满背。
默了半晌，伏隽抬手将玉牌握在手里，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但请陛下收回此令。”
皇帝依然面色不改：“哦？你不喜欢这个赏赐吗？亏朕还想了许久。”
“臣没有不喜欢这个赏赐。”伏隽起身看着手心里的玉牌，“只是无用之赐，臣用不到，想来陛下也不会将无用之物赏赐给臣。”
“你用不到？难道天禄阁的书，你一年就读完了？”皇帝奇道，“你与缓儿回宫方一年，不是吗？”
伏隽道：“臣自小过目不忘，天禄阁的书读过一遍，即使不懂，也记住了。所以不必特意入宫来读。”
“这样奇吗？天禄阁丁架三层右数第五本书，第七页写了什么？”皇帝随口问道。
伏隽默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思考。他喉结滚动，挺直了腰背，回道：“汉史卷四，文帝本纪，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犯罪，他的小女儿缇萦随父进京，劝谏文帝废除肉刑之事。”
“李有庆。”皇帝摆了摆手，叫他去查。
过了半刻，李内官捧着一卷书进来，皇帝抬手拿了来翻：“奇了，”他看向伏隽的目光变得难以言说，不惊奇是假的，“李有庆，你别是跟着这孩子一起打量着蒙朕呢吧。”
“陛下，奴婢怎敢欺君呀。就算这书可作假，这页数，奴婢还能现写一份不成。”李内官哭笑不得，将书卷上的牌子移给皇帝看，确实是丁架三层的书。
皇帝近前来，伏隽得以看清楚他的相貌。萧缓与皇帝是真的相像，比萧崇像得多。皇帝扶起他，嘴角含笑，语气却平淡：“有你在缓儿身边，朕也放心了。你既然不要这个赏，朕另赐你一个，你父亲母亲去的早，朕追封伏伦为持忠大夫，杨氏为德宜县君。这也是公主为你求的恩典。你父母既有了追封，日后你也不必寄住你伯父家，朕已经命李有庆为你在长安城寻了一处宽敞和仪的宅子，日后，就与你妹妹搬进去吧。”
说完，他命李有庆送伏隽出宫，又指了两个侍卫替伏隽做事。
伏隽出了殿，走了几步，微微偏过头，李内官跟在他身后。他下台阶时似乎是跪太久，人还没活络过来，便踉跄了一下，李内官见状赶忙扶住他。
“多谢李内官。”伏隽笑了笑，他面庞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他不常笑，但笑起来很和煦，“李内官留步吧，雨下的这么大，让你这样送，怪不好意思的。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这孩子，”皇帝在宣政殿内看着雨幕里的背影，掩唇咳了几声，“来日放他入朝，不知是福是祸呢。”
李内官奉上热水：“奴婢倒觉得，伏公子还是个小孩儿，刚才出殿去，站都站不稳，想来还是有些紧张不安呢。”
皇帝轻笑一声，没再多说。
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生恻隐之心。”摘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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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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