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校场设擂,令羽林校尉、世家子弟们较量骑射功夫。当中作为出彩者即赏头奖。
伏隽来到校场时,看到萧缓一身深红射服,腰系表明皇子身份的玉革带,衬其腰削肩平,正端坐皇帝下首。他再环顾四周,众人中有准备下场的,也有坐好看台,预备喝彩的;其中下场最领头的二人,一左一右,一位意气风发,腰系玉带,另一位神色有些郁然,正站在马匹旁整理马具。
太子萧崇,定远侯陆信。
近旁还有一位着鲜红胡服,挽着发髻的少女,则是皇帝长女,温宪公主萧妙挈,她骑一匹枣红色小马,在草场上追跃。
“咦。”解并神出鬼没地在看台边找到了伏隽,奇道:“伏二哥,你病好了?不下场玩玩么?陛下说争得头彩者,得一个嘉奖呢。”
此次比试,乃是射燕。
届时射燕开始,皇帝便命人放出数百只比巴掌略大、飞得极快的小燕,两柱香内,射落飞燕多者便得头筹。
这对射燕者的臂力眼力驭力都有要求。
燕飞不仅迅捷,更善借风势,忽高忽低,变幻莫测。射者非有千钧臂力不能开强弓,非有鹰隼之目不能追其踪,非有超凡之驭术不能占先机。
伏隽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骑射功夫——比惨不忍睹好上一些。下了场也不过是陪衬。但他还是饶有兴趣:“得什么嘉奖?”
解并兴奋道:“帝王一诺。如何?要不要试试?”
伏隽才下场,曹内官便忧心忡忡地使人给他牵来了弥夜来。瞧着这匹精神抖擞的骏马,再想起昨日伏隽高烧不止的状貌,曹内官只觉得自己的眉心都在跳。正欲再劝,却见伏隽摇头:“内官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
弥夜身上的箭筒里插着数十柄细箭,尾部羽毛染成了碧玉色。这本是萧缓的标志。大殿下不下场,箭筒便给他玩了。
伏隽正试弓。这弓虽有些重,但勉强也算拉的开。
“伏……”
伏隽回头,陆信着一身锦衣,站在他身后。他手上动作没停,正调试弓弦:“陆侯。”
陆信一见他脸便皱起眉,探手想去触伏隽下颌,又忍住了,低声问:“脸……怎么这样?”少年君侯左掏掏右找找,从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瓶药来,凑近上前:“他也不知道给你找点好药用用。”
伏隽倒是想躲,陆信抓人抓得又太快,人还没挪动脚步,就被陆信一手按上脸颊揉动:“别动,别叫人看见,这药颜色怪丑的。”
“现在这姿势叫人看见,也怪丑的。”伏隽含糊回道。
陆信轻笑一声,颇有少年气:“我才不丑呢。”旋即他又低声对伏隽耳语:“我回去想了想,那日是我不好,叫你为难了。我给你赔罪。”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了凌厉:“可要是下次再叫我看萧缓轻慢与你,我照样还是动手。好了。”
若是一天之前,伏隽大可以回说,殿下对我一向以礼相待,从未轻慢。可今时不同往日,萧缓说出生死相随的话语后,两人界限便不在君臣之间,更遑论礼待。
陆信松开按住他颈肩的手,袖中掏了个手帕,贴近伏隽的脸要替他擦药油,却叫后者避了一避,陆信也不恼,对喜欢的人,他脾气向来很好:“你的箭筒呢?”
伏隽心感不妙,按住身边箭筒,反问他:“怎么?”
陆信将自己的箭筒拿了出来:“我原以为你不来猎场玩儿呢。把你的箭分我几只。”
最后射燕计数是用击落飞燕上的箭矢尾羽色来计,伏隽的碧玉色箭矢越多,他计分便越多。伏隽了然,顺便看了一眼陆信白羽的箭矢。
陛下坐在上面看,也敢出千吗?伏隽想,小陆侯不愧胆大包天。
伏隽将箭筒换了个方向搭着,而后翻身上马,矜持地向小陆侯点点头,表示不与他同流合污:“多谢小陆侯赐药。刚才上药时说的话,我权当没听到。”
陆信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皱起一张少年气的脸:“又袒护他。”
擂鼓声响三次,射燕开始。
漫天飞燕中,他挽弓射箭,瞄准一只白色尾羽的箭矢。
啪。
两只箭骤然坠地。
陆信起疑,连射三箭,其中两箭射中飞燕,一箭被射落在地。
有人针对他。
伏隽没有夺冠之心,便随意射了几只燕子,让弥夜好好地在场地上跑着几圈,忽听身后有尖声喊:“躲开!”
他猛然回头,只见一匹枣红色马匹向自己冲来,红衣少女立于马上,一个眼神都没多余得给伏隽,纤弓一挽,利箭飞出,几只蓝燕坠落地上。
伏隽紧拽马缰,驭马躲了这一冲。少女经过他时,他听到温宪公主咦了一声,似是疑惑。
两柱香止。
头名竟不是陆信,而是太子萧崇。
殿中众人正静候陛下为太子行“天子一诺”的头彩。几位近臣献上贺词,无非是赞颂陛下圣武英睿、龙章凤姿,又言太子殿下肖父,他日必为明君云云。太子端坐于冯皇后身侧,萧缓则静侍于帝座之旁。
陆信坐在太后身边,脸色有些难看。他不仅未得头名,还被皇帝笑着调侃,“何故如此谦逊”,“欲效仁乎?”之类的话语。听完,陆信半嗔半怨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伏隽。
而伏隽则平静回视。
温宪公主神采飞扬,玉颊生春,正倚在冯庭与母后之间,言笑晏晏。
忽地,他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替你下场的那个小孩儿呢?叫上来,叫朕看看。”
萧缓起身,缓缓称是,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在下首跪着的伏隽。
伏隽上前行礼:“臣伏隽,问陛下安。”
“平身罢。”皇帝摆了摆手,又向萧缓吩咐,“缓儿,给你这身边人看个座。”说着目光落回伏隽身上,语气温和几分,“确是少年英锐,既随缓儿历过辛苦,就不必跪了。”
“谢陛下赐座。”伏隽虽坐着,眼神依旧微微低垂,不见圣颜。
温宪公主轻步走至御前,她素来得宠,便自然地倚坐在皇帝脚边,趴在她父皇膝头,仰首道:“父皇可还记得您那匹乌雎马?三年多前诞下两匹小马驹,父皇原说好留一匹予妙儿的。谁知春狩前儿臣去找余太仆领,他竟说早已被人领走——”她语锋一转,眸光轻瞥,“方才场上,儿臣看得分明,正是这随侍所骑。”
皇帝含笑“唔”了一声,道:“朕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伏隽闻声抬眼,恰好对上温宪含嗔的俏脸。她见他抬头,当即蹙眉斥道:“放肆!谁准你抬头?还不俯首!”
许久未见温宪,她还是这样娇纵。
伏隽跪下请罪道:“是臣失仪冒犯,请殿下宽宥。”
跪就跪吧,上辈子跪她何止百回,早习惯了。
前世两人新婚时,也曾同住公主府过。待伏完出生,平候伏隽便长住侯府。后来长安物议如潮,为全声名,伏隽也不得不时时留宿公主府中,只要在她府中,依制,为驸马者就必须行晨昏定省之礼,日问殿下安好。
“卿无意之失,安坐吧。”皇帝开口,又用掌抚了抚温宪的背。
萧缓:“父皇那匹乌雎马本产双驹。余太仆处应当还余一匹。”他说完,目光往伏隽那处看去。
“那如何能一样!”温宪杏眼微瞪,“我是要那匹通体墨染的小马,最是可爱。余下那匹生了雪蹄的,我不喜欢!再者说,若是这马是缓弟所驭,儿臣尚可容让,可这马分明被他赠予了外人,叫儿臣心里如何能平!”
温宪虽然娇纵成性,但她鲜少做无的放矢之事。今日借题发挥,言外之意,不过是以他做筏,想要皇帝的另外恩惠罢了。
“缓儿,你皇姐所言,可确有其事?”
萧缓垂目:“有。”
皇帝素来对他的长女宠爱非常,可毕竟弥夜已经被萧缓赠予他人,那他岂有收回之理,便哄道:“不过区区一只小马驹,何须挂怀?父皇日前正与你母后谈及你的婚事,朕便允你自择驸马,届时父皇亲自为你掌眼。”
温宪莞尔笑道:“父皇金口玉言,不得再改了!”
“姐姐的赏讨到了,那儿臣的呢?”太子萧崇顺势跪在帝阶之前,少年英气:“儿臣今侥幸拔得头筹,特来向父皇讨赏。”
皇帝朗声一笑:“太子,你且说说,想要何赏赐?”
萧崇似是早已打好腹稿:“自舅舅南疆凯旋,常为儿臣讲述南疆风物殊异,战场烽烟。舅舅与将士们为国守疆、平叛安民之壮举,儿臣闻之神往。儿臣恳请父皇允准,亲赴南疆历练,明守土之责,以报父皇深恩!”
冯后听完,登时如坐针毡。她纤眉一挑,不等陛下开口,道:“崇儿,戍边之事,岂同儿戏。天家以孝为先,你在陛下膝下承欢方为正理。”
“嗳。”皇帝面上带了些不着深色的凝重,“太子心系天下,这是好事。太子,这果真是你本心所愿,而非旁人教你如此说的?”
冯庭闻言,撩袍而跪:“陛下明鉴,此确为太子殿下所愿。自臣班师以来,殿下屡次谈及愿为陛下、娘娘分忧。臣以为,若陛下忍心令殿下历练,可命殿下暂入臣之营中为一卒伍。”
前世春狩伏隽未曾下场,也就没有弥夜之因,故而也未有温宪自己择婿的果,几月后她被指给平昌侯之子陈涵;最后猎场拔得头筹的是陆信,而非萧崇,便更不必提太子自请戍边一事。
“太子心系苍生,朕心甚慰。崇儿储君之身,社稷所系,当以安危为上,不当涉险。”皇帝听完,面露担忧之色:“冯卿啊,莫要笑朕将孩儿看得如此之重。朕膝下唯有缓儿与崇儿,当年使缓儿戍边,令他身险,这些年来,朕追悔何及。如今年纪大了,实在不愿再放任崇儿涉险。”他向跪在地上的萧崇招招手,唤他过来。
萧崇有些不豫,但还是膝行过去,让皇帝能抚到他的肩背:“父皇……”
“父皇知道,崇儿是有孝心的孩子。”皇帝轻拍他的背,轻描淡写道:“你母后爱你之深,勿要叫她难过。吾儿既有此志,若论历练,禁军亦是上选,在父皇母后眼前,朕也安心些。”
萧崇应喏。
说完,他向冯庭说:“冯卿也起来吧。”
众人重新落座。
射燕争勇之事已过,太子与温宪皆领完赏,场下亦有投壶等游戏作乐,温宪在看台上坐不住,先一步告退去玩。皇帝最是喜爱她的活泼性格,便给了下面人些赏物彩头,叫她们陪温宪玩耍。
“朕记得,过段时日是缓儿生辰。”皇帝似是突然提起:“这是缓儿在宫中的头一个生辰,朕要替缓儿好好大办一次,让满朝文武都来同贺,方不负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萧缓便跪下谢恩:“父皇深恩,倘若为儿臣耗费用度,儿臣何以心安。”
皇帝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与太子、温宪都是朕的儿女,没有他们有,你反倒没有的道理。杨卿。”
杨太常出列叩首:“臣在。”
“此事交由你来督办,务必妥处万全。”皇帝命杨太常平身。
萧缓继续陪侍皇帝左右。也许是皇帝当真觉得亏欠了师皇后与皇长子,他对萧缓的偏爱难以忽略,众人下场争赏的场景,他全胳膊全腿却可以不下场。而他就算不下场,也有赏。
“伏卿,近前来。”皇帝唤他坐到离皇帝更近的脚边,萧缓起身为他让了个地方,自己站到伏隽身边。皇帝看到了,制住伏隽要起身的动作,笑吟吟地对伏隽说:“昨日宴上未曾见你,缓儿说你是生了场病。今日一见,可见是好全了。”
“承蒙陛下牵挂。是臣偶感风寒,喝过药后就无碍了。”伏隽答道。
“今日你可把去疑捉弄得不轻。”皇帝目光移向陆信,陆信手里正摇着一件玉佩,与太后顽笑:“瞧那孩子现在还跟太后哭呢。去疑跟缓儿不对付,朕从前还担忧他们生了嫌隙。今看你们小孩子家玩闹,看来你们还算投契。”
萧缓开口:“是陆信先淘气不尊重。”说完,他难得孩子气地皱皱眉,抿住了唇。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把此事定为私事恩怨。皇帝闻言,盯了萧缓的眼睛几息,才劝道:“朕知道去疑素来就是这个性子,他在北疆野惯了,不比你们在宫中长大重规矩,懂尊卑。伏卿去给你陆家哥哥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吧。”
伏隽应了声是,脸上适时露出一点点被拆穿之后不自在的羞赧,起身便去了陆信那处。
皇帝见他行止,本要降罪的心便登时一扫而空了,旋即轻笑道:“他姿仪有些像你母亲,这样爱捉弄人的小性儿也有些像。难怪你爱重他。”
师玉祯年少时便是娴静自持的性子,偶现娇憨之态,显得很是可爱。可深情之时,此态是闺中情趣,爱驰之后,便成了僭越失礼。
萧缓不轻不重地回道:“从前母后在时,曾教导过他。”眼神却未从伏隽身上移开半分。
直到伏隽陪完不是回来,萧缓才收回目光。皇帝开始赶几人走,道:“好了,朕也不拘着你们了。你们年轻,不该像朕似的总坐在这儿。缓儿今日不愿下场也罢,明日围猎,却不可再寻由推脱了。”
萧缓与伏隽前后下了看台,最后一个台阶比其他台阶略高,萧缓下意识回头抬起小臂,想要像往常那样扶他,却只对上了伏隽复杂的目光。后者只是伸出手犹疑了一下,便抓住萧缓手臂,熟悉的力道让萧缓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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