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丘山,尽苍寨。
已至午时,顶处的怀盟厅却没有素日里人头繁多的热闹,冷冷清清地反常。
连本应按照惯例运上来的饭菜都不见踪影,奇得端茶倒水的寨中人不由窃窃私语:“听说寨主将四当家和五当家气走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片刻后,方嘘嘘嗦嗦起来,又有一个人喊:“瞎讲!那日四当家留给六当家的信我都看到了,明明说的是有事外出!”
闻言,身旁个鼠头贼脑的又大声反驳:“你个不识字的还好意思说!信上只说走了!”
两人各执一词,喷得头破血流,险些就要动起手来,却看得四周看热闹不闲嫌事大的人均是拍手叫好。
局面霎时僵持起来,二人又被喊得下不来台,都硬着头皮扭打胳膊拉扯腿脚起来,一厢打斗搅得演武场是黄沙肆散,天昏地暗。
直至一少年骑马路过,厉声喝住:“都住手!一群人围着堵着,像什么样子!”
众人方歇了逞武斗勇的心思,都要悻悻散了,温昉元却没放过,反而又道:“这般懒散怠慢,等四姐半个月后回来,我定让她好好治你们!”
半个月后!
回来!
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七当家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不由安心下来。
方才打斗的一人还得意地觑了其他寨兵一眼:“我就说六当家的信是写要出去办事吧!”
呵,尽会显摆!
众人都懒得理会他,待温昉元挥手示意后,俱散去,但较之方才却步履轻快不少,脸上也有了点大石落定的笑意。
看得少年长叹一声。
这军心,终是被他稳住了。
至于宁宛云半个月后回不回来,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再找个由头搪塞过去。
想着想着,一人一马便行至山腰处的三层小楼前。
唉,要不是为了殿下的大业,他可不会依了魏珵书的话,去给那荀霜说什么宽慰人的体贴话。
让他一个铮铮好儿郎去做那什么伏低作小的活儿,不如留在燕京城中出生入死来得痛快!
更何况,这祸也不是他惹出来,要找什么解铃人去寻那宁宛云啊,唆使他当什么解语花又有什么用。
温昉元心中嘀咕几句,万般不情愿地推开了小楼底层的门。
刚打算踏向通向三层的的梯阶,却被一双眈眈而视的眸子唬住了,又听那人阴森森地开口:“温昉元!你给我的雪岭寒梅为什么是枯花残枝!”
那自然是因为他只有这个啊,真是废话!
温昉元鄙夷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还没等金九安气得跳起来擒住他,早大步一跨地冲上了三楼,用怀里揣着的铜锁开了门,又小心合上。
左等右等,却不见金九安追上来,不由失笑。
倒是个忠心侍主的,就算打不到他这个用花诓人的惯骗犯,也不忍心惊忧躺着的人啊。
思及此,温昉元不由看向床上的少女,见她面容沉静,似有笑意。
这是做了什么美梦?
少年心里好奇,便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去看。
紧闭双眼的人儿却忽地变了脸色,描好的细眉猛然紧皱,呼吸也莫名急促起来,粉唇微张,似是大哀大恸之态。
连带着藏于锦被下的身子也不住颤抖,忽遭雷击一般地缩在榆木床的里侧。
魇着了?
温昉元初次见到这骇人的光景,颇有些手足无措,刚想喊人,却又听床上的人儿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
响动声大到仿佛是被大火中燃起的浓烟熏到了,也惊得少年心中懊悔不已。
早知道这荀霜的身子骨那么弱,他当时就不应该下那么重的手将她打晕。
殿下的大业尚未完成,她如今可不是死的时候。
边想着,温昉元便伸出手来,想将她扶起来靠在床边,谁料还未将荀霜的胳膊挽住,久躺在床的人儿却猛然睁开眼睛。
随后撇头看见他,立马警惕地坐起身来:“你想干什么?”
虽是这么问着,少女的手却一把握住了藏于枕下的匕首,目光凌厉地朝他身上扫去,看得温昉元不由苦笑:“六姐,我是谁你都不认得了?”
谁知道此名此姓是真是假。
荀霜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另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去找四姐!”
因为你的死另有用处,可不能费在区区小事上。
温昉元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又很快掩去,只笑吟吟地回她:“四姐武功不济,寻人一事甚是凶险,我和大哥都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去。”
又想到这丫头说不定会拿要他同往的话堵他,忙补上一句:“寨子里如今只有你我和大哥三人,再受不住多个人离不开的。”
闻言,荀霜心中微动,但静默良久。
一时屋内无声,四下皆寂。
“七弟,你会用剑吗?”
饶是对少女的执拗性子有了成算,温昉元却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很是呆愣了一会儿,方道:“六姐想学?”
“我知道四姐走后,七弟往后要接过担子巡守山寨,必定事忙,难以脱身,所以只想托七弟帮我看看招式使得如何就好了,其余的也不敢多劳烦。”
一席话听得温昉元摸不着头脑。
虽然殿下吩咐下来要教她习武,但只说拳法,可没说连用剑也要教啊。
这他该怎么说?
少年挠了挠头,苦恼万分,只道:“六姐容我考虑考虑。”
说着说着,便后退几步,合门而去。
还用铜锁万分小心地将屋锁上,生怕她一个不顺心就要冲出去似的。
这阵仗也忒大了些。
将她同寺庙里的和尚一般关呢。
还能携着庙也一道跑了不成。
见状,荀霜不由失笑,连带着因旧梦吓住的倦容也舒缓不少,眉宇间染上些许笑意。
温昉元小瞧她了,魏珵书也小瞧她了,他们背后的人更是小瞧她了。
以为她窥破了其中的阴谋诡计就会逃吗?
不,她不会逃。
既然来到了荡丘山,她早就做好了满盘皆输的准备。
来之,则顺之。
她倒要看看,顺着魏珵书铺好的这条路,死的究竟是谁。
拼着一条命,她也要争出个天理之外的活路来。
思及此,荀霜目光决然,亦握紧了手心,冷笑了一声。
先前她贪图享乐,只拘于尽苍寨罗织的一方美梦中,因这所谓的情分缚住了本可大展的手脚,如今也该换她做这计谋之主了。
若要论算无遗策之才,凭她自小便到书舍中览卷阅籍的见识,或能与这背后之人一抗,只是在拳脚工夫上,她如若横心莽撞,必是以卵击石,不敌暗手。
所以,即便是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她也要习武。
更何况,此事还是要细细筹谋。
思罢,荀霜方按住心口处,缓过一口气来,又摸了摸酸痛不已的脖颈处。
温昉元不愧是习武之人,果然是下手极狠。
只是,之前她闹着要走,不单单是为了要寻宁宛云的缘故,也是想逼温昉元答应教她用剑。
毕竟,比起一个整日里又吵又哭又要走的棋子,还是一个只用教几招用剑之术便能打发的棋子要用得顺手些。
而果真如她所料,温昉元夜里巡寨时便顺路告诉她:“从明日起,每日戌时来演武场找我,过时不候。”
说罢,扬长而去。
这么会儿就跟魏珵书商量好了,看来并未起疑。
只是,过时不候四字又是什么意思?
是怕她坚持不下去,才想出的顾全面子的说辞吧。
那倒要看看,是谁先撑不住。
一连七日,荀霜日日都到演武场里,从未懒怠,惊得拭弄花草的金九安都调侃:“小姐这是要成大周第一的武学奇才啊!如此勤学苦练,想必以后回了襄州,定能把官府海捕文书上的贼犯都捉尽了,还我襄州一片安宁。”
闻言,端坐桌前的少女不由挑眉:“海捕文书?那悬赏银钱最多的是谁?”
这小丫头还做上梦了!
躺在藤椅上的男人挥了挥手中的蒲扇,显出一派仙风道骨的潇洒模样:“听说是叫什么颜思渺?好个古怪的名字,不过悬赏一百两黄金呢。”
哦?
那她可错失了一笔好生意,早知道就让颜思渺用黄金百两换取自在之身了,用什么一月之约着实不合算。
思罢,荀霜摇摇头,径自站起,从身后的架子上翻找帐本,寻寻觅觅良久,方搜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正要细细察看,却听外头嘈杂的动静。
还伴随着阵阵蹄声踏踏而来,掀起数卷尘土漫上马道边的屋舍石阶。
更何况荀霜所处之地乃是底楼,不免也被呛到几分。
待尘土散尽了,放下帐册的少女方走出了小楼,翘首而望。
只见马道上缓缓驶来一驾牛车,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牵着的寨兵俱是一脸沉痛。
荀霜嫌看不真切,忙又走上前几步,却见车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层厚厚的白布,很是稀奇。
刚想询问几个牵着牛车的寨兵,那白布却随着山路的颠簸,露出小半块真形来。
黑乎乎的,是……
少女又跟上晃动的牛车,上前进了几步。是人的手!
待看清了,荀霜被骇得连连后退。
是谁!
是谁!
今日没有什么商队路过荡丘山,尽苍寨自是不会有伤兵。
那会是谁!
死个寻常的过路人不会如此兴师动重地抬上山来,除非是寨子里的人。
难不成是四姐!
思及此,荀霜的眸中一时蓄满了眼水,清秀的小脸上滑过两行清泪,又失声叫道:“四姐!”
心中哀恸过甚,站稳的身形也保持不住,一个不慎就要跌落在地,所幸身旁有人扶住,才不至于坠下。
荀霜转头,却见是曾致川:“曾叔怎么在这……”
男人一脸平静:“阿蕴,你看错了。”
看错了?
那牛车上的是什么?
荀霜忙稳住身子,还要跟上去看,身后的人却开口了:“故去的是我儿一家三口,并非你四姐。”
一席话听得荀霜怔怔。
什么?
二哥不是回相平县探亲了吗?
怎么突然就…
待她略微平复起伏的心绪,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了面前的男人披着麻衣,不加打理的长发杂乱无比,更显得面容沧桑。
“今日是我儿头七。”
头七?
荀霜一听,更觉讶然,那就是四姐走的那一天,二哥才亡故的。
“可是忽逢急病?”
曾致川只是摇了摇头:“不是,是仇杀。”
听得荀霜心里更是糊涂了。
若是二哥与尽苍寨勾连的事为官府知晓,必定会依照大周律法处置,而非这般冒然仇杀。
而二哥的真实身份更是鲜为人所知,那就是…
“四姐?”
荀霜口中呢喃几句,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愕然,不住摇头。
还未等她理出个头绪,曾致川却突然开口:“我儿被杀的那日夜里,我确实碰到过你四姐。”
那就是四姐临走时,还要交托二哥几句话。
还要交托什么呢?
尽苍寨还会有什么她没有察觉到出来的秘闻呢?
少女皱眉,又听面前的人道:“那日我去买酒,耽搁了些时辰,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你四姐。”
似是回忆到了儿子乍逝的苦痛,曾致川憔悴的脸上露出几分哀切:“她说我儿一家三口都惨遭杀害,要我快去报官。”
说着说着,眼边涌出几滴泪来,看得荀霜颇有些手足无措。
该怎么宽慰老人家呢?
她一个无亲生分的,如何能说几句暖心窝子的体贴话。四下犯难之际,忽听背后一人喊:“师父!”
哦,她记起来了,温昉元可是曾叔的徒弟,二人自然熟络。
忙向身侧退了几步,给急匆匆奔来的少年空出个地方来,好留给这师徒二人说话。
又想着再看二哥一家几眼,就跟着前面的牛车一道上了山顶的怀盟厅。
几个寨兵推门而入,将牛车万分小心地停在了空出来的泥地,才都走了。
荀霜这才上前几步,靠近了蒙着层层白布的尸首,也依稀能够照着身形辨认出哪个是二哥二嫂,哪个是皎若。
那个常常缠着她要泥人玩又要糖人吃的小丫头啊,如今只冰凉地躺在这儿,再也不会朝她撒娇耍性子,唤她阿蕴姑姑了。
思及此,荀霜不由落泪,脱力地倒在地上,只在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皎若的名字,神情怔怔,仿若失魂落魄的孤鬼。
忽然,一人扶住她垂下的胳膊,使了大力将荀霜从地上搀起来,轻声安慰道:“我扶六姐到椅子上坐吧,若是因这地上受了凉,岂不伤身?”
少女虽泪水难止,但听他这么说着,也觉所言有理,便在怀盟厅中的一处木椅上坐下,方稳定了半分心神。
未至片刻,魏珵书也来了,面色凝重,略低着头,身后还有曾致川紧随其后。
二人均是附耳私语,直到在怀盟厅中的桌前坐下,方不再多话了。
大门紧闭,厅中只余四人三尸。
一时寂静,针落亦可闻。
“二弟被杀一事,我料想是孔层所为。”
魏珵书忽地开口,此言一出却惊得在座的其余三人皆是脸色大变。
荀霜亦是皱眉,不作认同:“大哥先前不是说,在楚州城中安排过人手看着他吗?若真是孔层突然发难,怎么会就这么在荡丘山这一必经之地前,将刺杀一事弄得无知无觉?”
闻言,男人轻笑:“之前我允诺过孔层助他夺得楚州刺史一职,他方答应暗中帮衬尽苍旁寨一二,可如今他夙愿已成,自然没了什么顾虑。”
又顿了顿,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曾致川:“况且,如若再立上剿灭尽苍寨的功劳,何愁不能升上比楚州刺史要来得更大的官位。所以,杀了二弟便是断我尽苍寨一臂,孔层又有什么由头不去做呢?”
也是,孔层确实有杀害二哥的动机。
但荀霜依旧迟疑不定:“大哥所言极是,可尽苍寨的好处人人都想得,又何止他孔层一人,我瞧那永州城的齐殊年也有这个心思呢。”
男人依旧坚持:“二弟与相平县的关系孔层必然知道,所以他不肯放过乃是情理之中。”
“可是……”
一番言语相争,听得曾致川这个粗人头大,忙挥手打断:“不如我先去楚州城中探个口风,看看事态如何?”
倒算是谨慎。
荀霜也道:“我跟着曾叔同去。”
这小丫头凑什么热闹,当是什么玩乐事吗。
温昉元皱眉,刚想出言打断,却被魏珵书一个眼神阻止了。
“好,我和七弟留下来守着尽苍寨,六妹跟着曾叔去楚州打探打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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