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燕京城。
此时已至深夜,凉风乍起,偶有几处绵绵雨丝滴落,更显得相府一处寂寥的庭院多了几分凄凉。
站立在书房外的少女却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挺着脖颈,颇为倔强地等着里面的人通传。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地开了。
少女听见响动声,忙收起蹙眉的愁容,另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上前几步迎去。
待看清了来人的脸,脚步却停,不免怔怔。怎么是何管家出来?
少女尚未来得及问询,面前精神奕奕的老人却笑着开口道:“大小姐,相爷依旧说现下身子不适,不方便见您。”
啊,这些天来她日日里前来求见父亲,想要为自己引狼入室的举动认错,可一连数日,父亲还是不肯相见。
是恼她太蠢,识不清好赖,所以对她失望了。都怪绮窍这个黑心肠的东西骗她!
思及此,韩大小姐不由恨得牙痒,白皙的嫩手都被绞着的绣帕勒得泛红。
虽然说遭奸人蒙骗并非她错,无心之失从来不是她的本意,但父亲一直不愿意见她,可见还是对她有了怨气。
向来温声细语的父亲,竟然怨她。
顿时,苦涩的泪水在少女眼中不停地打转,泫然欲泣的样子看得一旁的管家甚是不忍,忙出言安慰几句:“大小姐莫要多想,相爷连陛下都避而不见呢,更何况是您。”
又道:“相爷自小便疼您,万不会因这小事就同您生分了。”
“真的?”
一席话说得韩大小姐心中定了不少,便要掩面而去,管家却唤来一个丫鬟:“夜里更深露重,给大小姐拿件披风来。”
闻言,少女忙抹了泪谢过,接下丫鬟递来的披风裹上,方缓缓离开。
倒底是小儿心性,连要认错都这般沉不住气。
幸亏是宰相家的大小姐,否则被外人冷了几天脸就落泪,哪能经得住。
管家轻叹一声,又转身敲了敲书房紧闭的木门,待得了应准,才轻步缓入,合门而立。
屋内的摆设虽多,看着俱是些金石精琢的稀罕物,却是颇为散乱地推在这处那处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绊住。
更何况,这些可是御赐之物啊,更要慎之又慎,不然磕着碰着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自己流血事小,让御赐之物受损遭污那可是万万不能。
所以,身手敏捷的老管家揪着自己的长衫,生怕触到几乎遍地而放的昂贵物什。
但蹑手蹑脚的姿态甚是可笑,看得桌前执笔的男人都面露笑意:“此屋唯有你我二人,何管家不必如此。”
“况且,我便是摔烂了这些什么铜鼎金台的,陛下又能将我如何。”
男人的脸色微变,眸中尽是森然的冷意,甚至夹杂了一丝鄙夷:“做个样子求求情就是了。”
何管家只是摇头,并未再对陛下二字多做言语:“先前洪大人就拿着损坏御赐之物的事不放,连连上奏,着实给相爷徒添麻烦,此般还是小心行事为上。”
洪无逆这个老贼,惯会给人下阴手!
一个御史大夫不好好呆在自己的御史台尽职尽守,偏好四处访客。
谈着谈着,便从咄咄逼人的言语中捉住了错处,然后就要上奏给他添堵。
着实烦人。
思罢,韩辞化不由皱眉,又摇了摇头,不作他想,另道:“你派人给复柔传个话,叫她以后不必来了。”
“相爷,这怕是不太好,”似是想起了方才哀切万分的清泪,何管家有些于心不忍,“大小姐本就怕您怪罪,此时再说这样的话,定是承受不住,恐要伤了身子。”
唉,复柔这孩子,娇生惯养的不像话。
他哪里会因为行刺一事怪罪她,只不过被那武女刺了一刀后,本就虚弱的身子骨着实垮了一阵子,见个人都脱力无心。
但也松了口:“明日我去看她。”
前几日那皇帝亲自登门探望,他也找了个由头随口推却了过去,直至今日方缓了些,才好腾出力气来,应付洪贼又上奏他目无君上的恼人事。
唉,拖了多日,还是得在那什么皇帝面前做个样子,真是可恶。
男人揉了揉眉,又拿起摆在长桌上的一册奏子,翻看一番,才确定是他要的那一册。
同孔层说的十日之期快到了,想来他也做好了准备同尽苍寨打上一仗,所以此时正是上奏请剿灭匪的绝妙时机。
万万不能错失。
思及此,韩辞化便将写好的奏章收入怀中,站起时勉力撑着身子,又对身旁恭敬侍立的老人说道:“备好马车,我要进宫面圣。”
何管家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迟疑半晌:“相爷的身子还没有好透,若此时进宫,怕是不能撑多久。”
“那岂不是顺了洪无逆的意,他不是说我称病拒客乃是托辞吗!今夜正好在皇帝面前倒下,看他还找什么理由参我!”
深紫官袍的男人冷哼一声,借着身旁人的搀扶,方慢慢移到了后门停好的马车上。“走吧。”
待宰相大人发话起程,马车才颤颤巍巍地向宫门处行去。
未至半个时辰,就到了该下车而走的地方。韩辞化方从马车中钻出,待要踏下宫门口的石地,却听身后一声:“韩大人。”
是谁?
这么晚了还进宫。
男人狐疑地转过身去,便见到个玉冠蟒袍的少年笑面满面地迎了上来,还一手扶过他不甚方便的右手,颇有眼力见的模样。
是太子。
韩辞化微眯着眼,并未推却少年的示好,反而握紧了他伸上来的胳膊,待下车后稳住身子了,才缓缓开口:“殿下这么晚了才回宫,是被什么好东西绊住脚了啊?”
少年边搀着他走,边笑着回道:“去雁朗阁玩了一遭,才耽搁了些时辰。”
又去青楼了!
好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深紫官袍的男人不由面露怒容,语气也是恨恨,还尽力压低了说话的调子:“殿下这般行事,着实让老臣寒心!”
少年却依然嬉皮笑脸,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也察觉到身边人口气不对,忙换了称呼:“舅舅!”
“别这么叫我!”
韩辞化听他又要作出往日一般偷奸耍滑的姿态,不由怒容又起,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
惊得前方提灯的太监一滞,但许是怕了他二人素来的威名,不消半刻又恢复了前进的步子。
太监都比堂堂大周太子要来得识相。韩辞化恪守君臣之礼,虽是亲侄,但毕竟是太子,不好再吹胡子瞪眼似的多做教训。
但仍心有不甘,依旧冷着脸,没再多话。
搀着人的少年却不放过,推了推扶住宰相大人的胳膊,说道:“舅舅可是要去妄印阁面见父皇?”
这孩子,称呼还硬着不改,真不像话。
韩辞化心中又恼,但思及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不免只是轻叹一声。
算了,这样叫倒显得亲近些。
也说明没忘本啊,还记得自己虽是姓宣,身上也还流着韩家的血。
因此,他面露动容,脸上也多了几分和缓之色:“事态紧急,臣一人难以做主,还是要请陛下定夺。”
“什么样的要紧事,竟劳烦舅舅深夜拖着病体至此?”
闻言,少年挑眉,不由对他说的话有了几分好奇之心。
告诉他也无妨,只是…
韩辞化觑了一眼前面提灯的太监,给呆看着他的太子使了个眼色,说道:“快到东宫了,殿下还是早日休息吧。”
少年却会错了意。
不愿意说就不说,瞪他干什么。
但因着是长辈,他只得依言,随即便告退离开了。
脚步虚浮,扭扭捏捏。
定是喝多了花酒。
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韩辞化唉了一声,不再多看,只随着领路的小太监,到了妄印阁。
阁内灯火通明,较之先前被烧的那座更为富丽堂皇,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韩辞化细细端详一番,待传话的太监出来通报,方推门而入。
呯的一声,身后太监将雕工精巧的漆门关上,韩辞化才缓步走向敬贞帝坐着的榻前,跪下行了君臣之礼:“臣参见陛下。”
明黄龙袍的男人微微颔首,只道:“韩相免礼,快起来吧。”
也不伸手去扶,对病体颤动的当朝宰相装聋作哑,真是懒得装也不装了。
不过也是,亲儿子在太子的位子上虎视眈眈,还有他这个当宰相的亲舅舅扶持,都等着他死呢,哪个做皇帝的甘愿。
只是,他再看不惯也得受着。
韩辞化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一脸凝重:“陛下,臣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尽苍寨一事…”
还没说完,却被敬贞帝忽地打断:“韩相忽遭刺杀,仍旧为国操劳,忧心朝事,真堪称国之栋梁啊。”
本是称赞之言,却因特意拖长的调子显得有了嘲讽之意,听得韩辞化眉头一拧,勉强压下心中的不耐,仍道:“臣想请陛下准许调兵,剿灭尽苍寨。”
边说着,边从怀中拿出奏章来,好呈给敬贞帝翻阅。
对面的人却不接,反而笑着将奏章拨开:“此事朕已知晓,早已安排人去办了,不劳烦韩相多费心了。”
一席话听得韩辞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早就安排好了?
莫非有人为了讨好他,先一步向皇帝进言了?
不对不对,此事重大,朝中唯有宰相可有权向皇帝请旨。
那是谁透露给皇帝的?
韩辞化见事出意外,不免疑惑万分,但还是收住了脸上的愕然。
算了,只要得了剿匪的旨意就好,余下的就等他回了相府再查吧。
饶是心中再想问出是谁唆使此事,韩辞化嘴上却没有那么直接,反而说道:“不知陛下派了哪位武将前去?”
闻言,黄袍的男人只是笑了笑:“韩相想错了,不是什么武将。”
韩辞化一听,不禁愕然。
不是武将的话,朝中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他心中瞬时掠过几个名字,又摇了摇头,还要再问,却听敬贞帝悠悠开口:“是凌王。”
听得韩辞化更是惊讶。
凌王可是皇帝的亲弟弟啊。
当初前朝战乱,先太后携着年幼的凌王与宣广军走散,惨遭敌手。
一群人中只剩下一个小娃娃来,却毁容失声。
皇帝因此格外疼爱,比起对待太子还要纵容。
如今倒舍得送他出去领兵了。而且一个毛头小儿,如何能担起统率一军之责!
着实戏言!
坐着的敬贞帝却没在意他变了的脸色,只笑着道:“君无戏言。”
一个君字,堵住了他心中起伏万千的话语,韩辞化只得应下:“臣任凭陛下决断。”
话音未落,拱手行礼的男人却撑不住久站,忽地倒地不醒了。
见状,敬贞帝却轻笑一声,从软榻上站起,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句:“传太医!”
随即便有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见躺倒的韩辞化一动不动,忙扶起男人的身子,抬到外处去了。
哼,装模作样。
要是真这么死了就好了。
敬贞帝颇为不屑地瞧了一眼门外,待侍立外侧的宫女合上妄印阁的门后,方歇了看玩笑的心思,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要不是埫儿执意领下剿灭尽苍寨一任,他哪里舍得亲弟弟一下子与他远隔千里啊。前日埫儿还写什么要为他分忧的痴话,真是个一根筋的。
唉。
敬贞帝长叹,眉间染上些许郁色。
不过说到底,还是他这个皇兄太无能了些。
否则埫儿也不会声貌尽毁。
而这一切…
思及此,敬贞帝的目光愈发变得凌厉起来,眼中忽现方才那个绯红官袍的男人来。
他必会让韩辞化付出代价。
妄印阁外偶有雀鸟啼叫,更衬得夜色凄凉,深处浓云滚滚,似有风雨将来之态。
楚州却不像燕京城中暑雨欲下,仍如白日一般,一派无云的光景。
看得荀霜好生无趣,即便是倚着风月楼的格窗远望,也瞧不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忽地门响,咯吱一声,有人熟络地直推而入,又轻声合上。
少女却没有转头,只待来人开口说了一句:“找我何事?”
荀霜脸上却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只淡淡回道:“陆进扬,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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