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牢狱。
黑夜昏昏,朗月沉沉。
底下最深处的那一间却忽地燃起一点烛火,照得铺满杂草的脏地愈发显得不堪入眼,匍匐其中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只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人儿,似是在等着她的答复。
荀霜仍旧怔怔,还未得及细细揣摩其中的深意,陆决倒像个没得到长辈嘉奖的孩童一般,哼了一声,堵气地背过身去。
少女见状,不由失笑,忙凑过去问道:“大人可愿告诉我那画上的玄机?”
仍是气着,不发一语。
荀霜无奈,只得耐得性子多问了几遍,半刻过后,方见陆决转过身来,小着声音回她:“那荀霜不要告诉别人,我想了很久才参透的,可不能便宜别人。”
语气天真,仿佛是个未开窍的稚童。
只是,陆决却说什么想了很久,他不是疯了吗,怎么会…
不,这人确实是疯了,但是在察觉出阿爹留下来的线索后,才疯的。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线索,能将一个地方大员逼疯至此呢?
荀霜不由屏息,见陆决忽然小声地笑了出来:“是诗!是他在画上写的诗啊!”
闻言,少女自是蹙眉,心中疑惑更甚。
难不成是藏头诗?
不,阿爹素来谨慎,万万不会就将画这么轻易地交付出去。
所以,会是什么样的诗?
荀霜没说话,只等着陆决继续说道:“那诗写的是思乡之情啊!哈哈!”
男人大笑几声,似是将心中的郁结解开,脸上俱是坦然之色,情至高处,越发眉飞色舞起来:“他一个江南来的,却对荡丘山是思乡之情!古不古怪!可不可笑!”
一番话听得荀霜怔住了,久久难以平复心中的讶然。
阿爹生于荡丘山!
这怎么可能!
他说话的口音明明是…
忽地,荀霜一滞。
想起了幼时卖鹅时,跟着的黄大娘提过一嘴:“你爹啊,刚来赵胡村的那阵子,是十记闷棍也打不出三个字来,念书也不念,一开始还被学堂里的先生赶出去了呢。”
“不肯说话,”年幼的女童挠了挠头,一脸疑惑,“那阿爹是结巴吗?”
天真的话听得黄大娘笑出声来:“双儿想错了,你爹说他不识字才不读的,后来考上秀才,才被准许进了学堂。”
不对不对,黄大娘才想错了。
她气鼓鼓地回道:“可不识字也能说话呀,结巴阿爹就是羞了才不说的!”
后来,她又跑去问阿爹,只得了冷冷的一句:“莫要听人胡说八道。”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阿爹不肯说话,并非是因为自己是结巴而羞耻,而是因为来不及转换口音,才想出的托辞。
那他又为什么要遮盖自己同荡丘山的关系,甚至不惜更改乡音?
一时间,无数纷杂的旧事吾尽数向荀霜袭来,心中无法独自消受,又兼身上的锁子甲本就沉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更令她窒息难忍的,却是亲生父亲的欺瞒。呵。
思及此,荀霜不由冷笑。
说什么少让她知道便是为她好的痴话,到头来,将她牵入局中的,还不是这个好阿爹。
留下这么一堆烂事等着,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走呢?
活着这般痛苦,不若…
忽地,思绪被打断,身旁的陆决骤然开口,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之前一个叫孔层的问我,我也没有说,只告诉了荀霜一个人,荀霜也不准跟其他人讲哦。”
听到孔层的名字,荀霜不觉讶然,双目微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嗤笑。
他竟然在找那幅画的消息。
那就说明,孔层背后的人是韩辞化啊。
可这么些年了,这位风光无比的宰相大人还没放弃呢。
不过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位高权重的人谨慎些,反而被束缚住了手脚。
不像她这种无牵无挂的,做什么都自在得多。
思罢,荀霜不由冷笑,直起身子,无视了一旁紧拉着她的陆决,缓步走出了大牢。
在铁门口等着的陆进扬忙迎了上去,语气焦急:“陆决跟你说了什么?”
荀霜只回道:“回去再说。”
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而去,丝毫不顾他这个统领的威信。
陆进扬哀叹一声,转身锁上铁门,揣好怀中的铜钥匙后,方跟上了荀霜,一道出了牢狱。
外头夜色正浓,无云无雨,凉风偶起,更添了几分爽利之气。
得亏是未至热极了的暑天,否则这般行军打仗式的急行,素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里承受得住。
更何况,秦沭生一个世子爷,又带着一个病秧秧的王爷,自然是要紧着他们二人来。
反正他是这么跟凌王提议的,谁知马车里的人用一张字条婉拒了:“世子不必担心,况且行军路上不得耽搁太久,否则延误战情,乃是大罪。”
好吧,好吧,天下之主的亲弟弟都发话了,他哪能再多话呢。
秦沭生不如凌王一般坐着马车,因着在宣广军中呆过几年,便一路骑着宝驹岚越,如履平地般行过数座山峦叠嶂。
只是军中并非人人都可骑马,顾这顾那的,便费了不少日子,将秦沭生的好性子都快要磨得没了。
便临时起意,大军休整一日,不再急行军。
能得个空闲歇息,军兵们自是乐意,所以凌王也不好多说什么,任由他们去了。
即使是真的反对又如何,他可是陛下亲任的主将,谁敢质疑。
秦沭生便心安理得地在营帐中躺下,待睡意袭来,却听外面有人喊:“秦将军,有人求见!”
喊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倒不像是求见,是阎王爷来索魂来了。
少年气极,也没了睡意,翻身而起,不耐烦地回道:“进!”
便见个枯发驼身的老人进了营帐。
这黑脸黑皮的,却真是个活久见的阎王爷呢。
除了通身的气派差些,若是再添上个玉带金冠,或许还可媲美一二。
还未看清面容,来人却猛地跪下,凄厉地喊了一声:“世子!求您救救大人!”
边说着,边不住磕头,看得秦沭生有些不耐:“你且说说你大人是谁,我才好为你做主啊。”
闻言,老人抹了一把脸上流满的浊泪,平复了会儿过于激动的声音,方忍着哽咽的语调开口:“老身姓崔,本是原楚州刺史府上的管事。”
一席石破天惊的话,让方才还满不在乎的少年瞬时站起。
秦沭生连忙越过营帐中摆着的长桌,在老泪纵横的崔管事面前蹲下,面色也由恼烦变得凝重起来。
“我认得你,可崔管事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舅舅是出了何事?”
秦沭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原刺史三字,立刻出声相问。
舅舅乃是朝廷命官,任职调遣皆由陛下亲定,怎么照这崔管事的话来说,倒忽地丢了刺史一职。
此事甚是古怪。
心下思索之际,又听崔管事道:“孔层伙同陆进扬,将莫虚有的罪名定在大人身上,如今大人深陷牢狱之灾,还请世子明察,救救自己的亲舅舅吧!”
边说着,边拼命拉扯着少年身上的锦袍,泪水不住地流,都快要将营帐地上铺着的厚布打湿了。
见状,秦沭生也觉心中是万分哀切,轻叹一声,将面前的老人慢慢扶起,拍拍他的肩,郑重地允下诺言:“崔管事放心,我军此行便是要前往楚州,一旦抵达,誓必会为舅舅洗刷冤屈,还一个清白官身。”
少年笃定的眼神宽慰住了崔管事,老人也不再落泪,心中一块大石落定。
秦沭生见他眉宇间的忧愤缓和了又不少,便说道:“行军艰苦,我看依崔管事的身子骨,久留军中不是办法,不如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听凭世子吩咐。”
见状,少年忙拿起纸笔,写清前因后果,细致地将墨纸塞进了信封里。
“崔管事拿着这封信去绪国公府,交给我娘,她自会安排。”
又唤来两个身手得力的小兵:“将崔管事送去燕京,不得有误。”
二人得令,立即领着老人去了。
空余秦沭生一人怔在营帐中,若有所思的样子。
崔管事所言,他并未全然相信,毕竟私押刺史,胡乱定罪,不像孔层这个从五品小官敢做出来的事。
除非…
少年的凤眸微眯,嘴角泛起一丝骇人的笑。
若孔层背后有人兜底,那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而暗藏于后的人也未必是针对舅舅,更有可能是切断他绪国公府一脉。
恰如当年将他诱拐出京一样,要的是累世功勋之家分崩离析,好不费一兵一卒地做收渔翁之利。
呵,倒真是好算计。
秦沭生心中冷笑,脸上也浮现出几分讥诮之意。
还有,他那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三表哥…
虽然幼时在燕京时见过几面,但后无书信往来,关系也就淡了不少。
如今再听到消息,竟是弑父欺君的罪状呈到手里,着实叫他吃惊。
这楚州城的水倒是深,他可真是等不及要一探究竟了。
思及此,秦沭生快步走出营帐,厉声喝道:“今日休整作罢,全军即刻整装出发!”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俱是怨声载道,但军令一出,必得依言行事,便都收拾一二,速向楚州城去了。
数千的人马行军急促,又是夜里赶路,并未注意到上头无际的天幕之中,偶有几声鹰啼掠过,咻地直冲在他们前头。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停在了楚州城中的官衙上空。
此时一人从东侧的隔间出来,仰着头,四处搜寻的样子,未至半刻,便瞧见了屋檐上的灰鹰。
绯红官袍的男人从袖中摸出一支骨哨,放在嘴边,发出啫啫的哨音。
只是一声,灰鹰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即呼的一下飞到了男人的右肩上。
来得倒是快。
孔层轻笑,带着灰鹰进了房中,待合上门坐下,方拆开了爪下缠着的纸条。
只见,“宣埫将至,速除陆决”,八个字跃然信上。
姓宣?
那便是皇族宗亲了。
孔层默然,又将不着几着的素纸燃尽了,方打开格窗,将递信的灰鹰送走了。
这鹰难驯,饶是大周地广物稠,能收来专作送信之用的,也不过十只,甚是金贵。
所以,韩相递来的,必是要事。
他得速速杀了陆决。
至于那个叫什么宣埫的…
孔层微眯着眼,不由细细回想起来。
当今的太子殿下宣持争乃是韩相的亲侄,必不会亲自淌这趟浑水。
二皇子和三皇子尚且年幼几岁,韩相也难给他们这个出头的机会,所以是谁?
而且,这个埫字,倒是与当今陛下的名讳中的境字相似,那就是…
思及此处,孔层不由寒毛倒竖,暑热难耐的天里也打了一个冷颤。
是陛下的亲弟弟,建朝称帝之后不过三日就册封了的凌王殿下。
当年他为了参加科举而初入京,便在放榜之日,远远地瞧见过凌王一眼。
金制的面具将男人的脸全数掩盖,厚重的锦袍将整个身子都快埋入,即便是隔着马车上的层层纱帐,他也依稀能察觉到里面人阴冷的眼神。
如是利刃,快要将他刺伤。
而那日,他只不过是被榜前如潮如海的考生挤了出去,又恰巧撞到了凌王的车驾前,惊扰了马匹。
车驾旁的几个侍卫便持刀相向,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何时见过此等阵仗,忙低头跪下,不住求饶。
侍卫却是不动,只冷眼看着。直至车内的人敲了敲车中的木壁,围着的侍卫方将他丢了出去,继续跟着马车行路。
留他一人心有余悸,吓着半个时辰都不敢动弹。
直至今日,还难以忘怀。
所以,这凌王殿下来楚州,所为何事?
韩相递来的消息中也未言明,真叫他一个地方小官甚是难办。
不过,既然没有多做提及,那便说明韩相也尚未摸清来意,此番提前告知,想必是让他多多提防的意思。
况且,这以后的皇位也落不到凌王手中,他便是真冒犯了,还有韩相和太子殿下呢。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安心做好分内事就行了,谅凌王也挑不出为难的错处。
还有那陆决…
思罢,孔层起身,复向牢狱中走去。
他确实是得快点除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