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谁也未能料到萨拉丁的军队会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袭来,而且来得如此迅速——战报传到耶路撒冷时,穆|斯|林大军已经绕过圣殿骑士团驻守的加沙城,直逼南部门户亚实基伦。
十一月,菲利普伯爵率领十字军主力出发已一月有余,仓促之间难以召还。我方正值兵力空虚之际,敌军却倾城而出,很难说不是有备而来。军情紧急,国王近卫军三百余骑尽数出动,麾下封臣的黎波里、安条克、伊贝林等也各出人马,教会团体往民间发了动员令……加上临时抽调的步兵,短短半日凑出来四千余人。
才当上学徒没多久的约瑟夫向我辞行,扛着鲍德温赐下的那把剑应征去了,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是个虔诚的老基|督徒,何况本就是步兵出身。然而,当鲁阿牵着我送他的那匹骟马跑出来,声称要去加入圣拉撒路骑兵队时,我登时就不淡定了。
你还不到二十岁!
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你没有这个义务!
种种反对的话涌向口边,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自家弟弟很了解,清楚他接下来会拿出什么理由来反驳我。国王也才十六岁,身体状况更不适合领兵作战,他完全可以坐镇后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奔赴前线……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鲍德温已经影响了我们这么深,即便是没有言语,也当令人感念。
蓦地,我突然想起那只飞向王冠的苍鹰。鹰的眼睛自是雪亮,人的心灵也非蒙昧,搴旗冲锋的王者,定会得到人民的云集响应。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该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我用力地把“若是受伤”四个字咽下去,一并咽下的还有提到嗓子眼的心。鲁阿右手不方便,也就意味着他当不了弓兵,只能挟着骑枪上前线冲杀。我给那匹骟马换了新的蹄铁,心想当初真不该花钱买这头畜生。临近出发,我又把鲁阿介绍给了约瑟夫,叮嘱他们在战场上互相照应,之后我就到国王营下了,直到战事打响,也没能再找到机会与他们碰面。
从征兵到出发,也只用了短短的半日。
当急行军驰援亚实基伦时,其中多数人都没能感受到战事的压力。毕竟亚实基伦距离耶路撒冷很近,快马不到半日的路程,而且近年来多次加固城防,已经把它打造成一座易守难攻的铁城。我们赶在日头西下,敌军合围前冲进了城,上下俱是一片欢庆。但等到萨拉丁的压境大军兵临城下,黑云一般卷过远处的山冈,这时人们才真正紧张起来。
敌军两万,我方四千。
??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军队原先的乐观情绪烟消云散,不安的气氛开始悄悄蔓延,开始有人质疑亚实基伦是否能够守住,甚至预言耶路撒冷即将于此陷落。鲍德温下令严查逃兵,严整军容,以此遏制消极避战的倾向;随军出征的伯利恒大主教阿尔贝也抬出真十字架演讲布道,试图鼓舞士气;我在后方奔走,最直观的感受是临时征兵变难了许多,在耶路撒冷尚还有不少人应征,但到了亚实基伦,响应者寥寥无几。
夜幕笼罩下来,临时的议事厅灯火通明,我早早准备好了更换的药膏和纱布,却迟迟没有收到召唤。正扇着火炉打瞌睡呢,突然有人闯进了药房。
“医生,给一壶草药茶吧,我好像有点儿着凉了。”
来人是阿尔贝大主教,一个面貌滑稽的小个子男人,大半个脑袋寸草不生,偏偏有一圈贴脸的络腮胡子,像是剥了一半的鸡蛋,或是底部发霉的包菜。不过男人的勇气往往不是身高和容貌这些表面的东西决定的,在鲍德温召集人马那会儿,宗主教还没有发出指派,他就第一个站了出来。过后威廉大人想要跟随心爱的学生出征,也就只能靠后站了。
我很快煮上了茶,顺手给了阿尔贝一条干净的手帕,好让他撇净脸颊两侧的汗水。这位大主教一定是刚布道完就过来帮着征兵了,大冷天还跑得额头冒汗,难得。
“我不能喝点凉的吗?”
“恐怕不能,凉开水用完了,我不能让您冒险喝未烧开的水。”
“烧不烧开有什么关系……水还能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关系了,亲爱的主教大人,”我又递过去一个马扎,示意他坐下来休息,“众所周知,天气一变空气里就会有害人的瘴气,有时候它们还会进入到水里,让人害上讨厌的痢疾……您也不想明天上战场时突发内急吧?”
“当然不想,”阿尔贝嘟嘟囔囔地说,“我是说,我当然要上战场,还要精神饱满地举行阵前演说,鼓舞士气……慢着!你说明天?为什么明天就……”
大主教猛地一挺肚子,却没有站起来,拿手帕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着。
“很明显呀。”我抢过那张汗湿的帕子,垫在手里提起烧水壶,先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泡水的陶罐里放凉,又分了一杯放在一旁晾着,“对面的敌人可是萨拉丁,您觉得陛下会干坐着等他来攻城吗?”
“原来只是你的猜测,我还以为是从哪儿得到了消息……”阿尔贝的肚子瘪下来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荒唐。要我说,敌众我寡,而亚实基伦易守难攻,当前最明智的决定就是坚守不出,等待援军到来。”
我这个猜测或许不够明智,但它是必然能够实现的。我不动声色地将那杯草药茶缓缓推过去,问他:“假如明日就要开战,您会准备好阵前演说吗?”
“不用准备,我随时可以。”
“那就好,请您带上这个和我的祝福。”说话间,我已将陶罐里的药茶灌进一只皮袋,扎了口放到阿尔贝面前。牛皮水袋鼓鼓的,和大主教突出的肚子相映成趣。
“你好像对自己的猜测很有把握,但那是不会实现的。”阿尔贝把空了的杯子放下,抓起皮袋站了起来,“不错,按陛下的性格,确实有可能作出仓促应战的决定,但他身边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战士并非摆设,他们定会劝止住这股冲动。”
“也许吧。”我笑了笑,“但不论如何,等您明天喝完了药,就把皮袋给我送回来——还请务必亲自送还。”
“好吧……”阿尔贝迟疑地走出几步,又猛地回头,“哦对了,药费——”
“不必了。”我敛起笑容,认真地说,“明天您再过来,把您的经历讲给我听,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有什么能够阻止鲍德温拒绝摆在面前的棋局呢?双王相遇,各自摆开阵势,赌上毕生所学和无上勇力,拼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在过去的一年里,鲍德温大部分的时间和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就是为了与萨拉丁决一死战。到这一步,再没有人能够劝阻他。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从孩提时期就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勇敢,沉着,骄傲,绝不妥协。他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那种人,我对此亳不怀疑。
我想两军阵中的多数人也像他们的王一样枕戈待旦,只等闻鸡而起。然而愚者千虑,到底是疏漏颇多——我并不了解对手的情况。
大清早斥候来报,说萨拉丁带领大军阵前撤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消息是对的,登上城墙去看,明显发现昨日的围城大军单薄了许多,只留下了寥寥一股散兵。
“不好,敌人的目标是耶路撒冷!”阿尔贝大主教失声大喊,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确实如此,萨拉丁的行军方向明显是北上。
我忽略了一件事。自鲍德温加冕以来,我们全都自动把王国等同于王,王之所至,即为耶路撒冷。但在敌军看来,他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中的幼虎,无功无名,无需忌惮。
朝阳东升,众人喧哗,我远远听到鲍德温发出“召集军队”的号令,少年人方将变声的嗓音略显稚嫩,内里紧绷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躁动的人群似乎静止了,我屏住了呼吸。
砰,砰,砰。
三个心跳的间隙,四面八方猛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回应,炸雷一般在半空中回响。
呼————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头如释重负。
站在城墙上目送军队离开,触目皆是林立长枪和旗帜。我知道鲁阿就在骑兵之中,只是千人一面,难以分辨。我的弟弟,我唯一的亲人。我在心里默默刻画他的模样,黑色的卷发,瘦削的脸颊,略显天真的圆眼睛……他才十九岁,真|主啊,请不要让他的生命止步于此。想着想着,鲁阿的模样渐渐和鲍德温重叠了,我知道军队最前方,那白色锋刃的最尖端必定是王,白袍银甲,实在是过于显眼。可一定要平安归来啊,我的异教兄弟。这个想法冒出来时我吓得一颤,停了停,终是没有再继续祈祷。
十字军势如破竹地冲破那一圈薄弱的守军,之后就迅速消失在地平线上。事情至此还算顺利,但再往前就是全然的未知。敌众我寡,对上萨拉丁率领的主力军队,这一击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也大概率相当于以卵击石。但我们别无选择——谁又能将耶路撒冷拱手相让?
那一场战役,鲍德温亲掣帅旗御驾亲征,伊贝林家的两兄弟左右相随,担任指挥的副官是沙蒂永的雷纳德,王室总管乔斯林一旁辅佐,随军主教是伯利恒的阿尔贝——他后来的确履行了约定,在将皮袋送回的同时,也带来了第一手的战况,尔后又经几番口耳相传,最终化为威廉大人笔下的数行青史。
我并未亲身经历那场战役,具体情况也只能通过当事人的口述还原些许。据悉,鲍德温在阵前虔诚地做完祷告,旋即艰难地翻身上马,率领军队向前冲锋。人们看到国王身后的真十字架发出耀眼的金光,宛如神迹降临……十字军追上时,敌军后方正呈现出一副散乱的无组织状况,这给装备严整的我军带来了可乘之机。作为前锋的骑兵轻易就用长枪在敌军中撕开了豁口,迅速分割了敌军左翼,解除了大片武装,随后迅速转向,避开主力攻其右翼。等萨拉丁终于反应过来,临时组织起反攻的阵势,我军便乘势左右夹击,将其逼入蒙吉萨一带的沼泽中——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成就了一场快意的保卫战。
我还听说十字军冲散了马穆鲁克近卫、击败了萨拉丁的侄儿、缴获了萨拉丁的战马,然而未能生擒主帅——“萨拉丁骑上骆驼逃跑了,”目击者如是说,“算他走运,那片沼泽战马趟不过去。”
战后,我在蒙吉萨南部的沙地找到了鲁阿,那时的他满身灰尘,面目肿胀,断臂上绑着的枪已经折断了,杂色骟马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精神状态也还不错。我给他断了肋骨的前胸绑背带,他一边疼得倒吸气,一边絮絮地讲他的经历。
以鲁阿的身份和资历,自是不能在鲍德温麾下奔驰,不过他跟着军队一直冲垮了敌军左翼,直到转向右翼时才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就望着别人的背往前冲,边冲边喊。”傻弟弟嘿嘿一笑。
我又在蒙吉萨东北部的沼泽里找到了约瑟夫,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这个粗胖结实宛如木桩一样的老兵,身上插着两根断掉的枪,脸带金刚怒目的神情倒了下去。我伸出手,想和之前他救我那次一样,把他从泥地里扶起来,结果一用力,我两只脚都陷了进去。真重啊……我费力地扛起他,突然想起我俩相识一场,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他使出力气。想起他之前的奋不顾身,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后来几日都在下雨,连绵的冬雨冲刷走了战争的痕迹。约瑟夫的葬礼是在耶路撒冷举办的,他最终被埋葬在舍身保卫的这片土地上。
鲁阿因为参军作战,认识了几位基|督徒战友,他们邀请我们来到教堂,站在挪开十字架装饰的一小片空地里,与我们的朋友体面告别。约瑟夫的遗体停在大理石台上,庄重地保持着骑士的姿势,双手放在胸前,握着那柄御赐的精钢利剑。他的遗容已经被整理过了,拭净了泥污,敛去了怒容,涂过圣油的脸庞显得十分安宁。
真像是睡着了啊。我看着他,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完成最后的道别。
告别仪式举行到一半,进来一个熟面孔。“战场主教”阿尔贝过来主持弥撒,还带来了御用的唱诗班,说是奉国王之命对为国捐躯的将士表示慰问。在那之后,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感动的一场合唱,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原谅我,我们教派并没有这样的合唱活动。得益于鲍德温对我学业的“关心”,我的拉丁语水平终于略胜以往,在此把这首歌摘录下来:
Requiem aeternam
请将永恒的安息
Dona eis,domine
赐予他吧,主
Et lux perpetua
请以永恒的光芒
Et lux perpetua
永恒的光芒
Luceat,luceat eis
照耀,照耀他吧
Te decet hymnus deus in Sion
在锡安为您唱诵赞歌
Et tibi reddetur votum in Jerusalem
在耶路撒冷向您致敬
Exaudi orationem meam
请听我们的祷告
Adte omnis caro veniet
当可朽之身临您座下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domine
请将永恒的安息赐予他吧,主
Et lux perpetua
永恒的光芒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请以永恒的光芒照耀他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请以永恒的光芒照耀他
这是基|督徒的《安魂曲》,我自然是不能跟着唱。但唱诗班走后,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去,不断地带我回顾约瑟夫的葬礼。我的友人,我的助手,憨厚朴实的伙伴,未能出师的学徒……斯人已逝,长眠于耶路撒冷。
我深深地怀念着他,长久地祈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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