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上看,大大小小的湖泊像镜子倒映着蓝天和明月。风移云动,乌云悄悄遮住了那冰凉的银月。
夜色渐浓,山谷中弥散开寒冷的白雾。
沈复春行走在雾气中。
周围太安静了。
他熟悉这片山谷,即使是夜晚,也会有树叶抖动的声音,或者树丛摇曳鸟雀惊飞的声音,还有那些默不作声隐藏在阴暗处的野兽,走动的时候草丛的拂动声。
那白雾好像吞掉了所有的声音。
日与月的交替从未出现在这片昏暗的山谷里。而没有日夜的交替,他就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一切是如此宁静,只能听见他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村里的老人说过,山谷中起白雾的时候,会有精怪乘着雾气倾巢而出。再老练的猎人,也该绕着雾气走。
但他不能错过这只有夜间才会破土而出,沐浴月光才会开花的银月藤。
传闻中有一位美丽、纯洁的姜国闺秀,被迫嫁给不喜欢的男子。她在婚礼将要举行的前夜,穿着白色的长裙郁郁自刎在了湖边,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土地,最终少女的尸体化作了银月藤,一种只在圆月夜晚开花,开花时有任何人无法拒绝的异香,通体银白的奇花。
他在湖边从日落等到月升,直到迎面的夜风里带来清冷的寒气和湿润的露水,月光如水静静铺陈在地上,那闪闪发光的小小的幼嫩的花苞,才啪嗒一声,慢慢地开始舒展身躯。
银月藤是很害羞的奇花,无论如何不能打搅它开花的过程。如果贸然在它绽开花瓣的时候摘取,它就会直接僵死,枯萎成泥。
于是少年数着自己的呼吸声,只盯住了月光下的银月藤,等到花瓣完全舒展开,鼻尖盈满了那种奇异的寒香,他立刻用小刀取下了那朵两个手掌大的花朵,立刻放进了特别制作的盒子里。
动作一气呵成。
只是当低头却发现,山谷里不知何时起了雾。
他眼看着白雾低低从山谷中蜿蜒而出,如游蛇一样灵敏地缠上他的脚腕。
还好,还是摘到了银月藤的花。他这么想。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沈复春是方圆百里第二优秀的猎人,师父也夸他耳朵和眼睛一样灵。
十八岁的少年皮肤像金黄色的麦田,头发乌黑油亮,笑容像暖阳,站在阳光下已然是一颗挺拔的树,眼神既勇敢又愉悦,他眼睛里只有一个少女的身影。
只是那少女看着天,又去看看地,只是不看他,她最后说:“你不香。”
这就是拒绝了。
阿贞力气比他大,阿贞打猎比他厉害,阿贞什么都好,只是阿贞从不夸他。
他和阿贞一起长大,一直追在她的屁股后面,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明明听得到他的心声,明明他在心里千百次地祈求她回头看看他,只是阿贞从不回头。
还冒着血气的熊掌躺在他们俩的脚下,委屈像是地面的热气渗到了身体里,让他晕头转向。
“我可以很香很香的!”
“我可以!”
周遭的树木,鬼影重重,如同幽灵一般沉默地围着他。只是当他走上前的时候,那些雾气和树杈又会自动分开,让出一条依旧未知的沉默的道路来。
如此一天?或者两天?
他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树下,用手抚摸着胸前的盒子,却听到了奇怪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少年立刻抽出短刀,横在身前!
皮毛光滑如同一团小火焰的小狐狸出现在眼前,鼻子又黑又亮,琉璃一般的眼珠子倒映出少年杀意凛然、绷成一张弓的戒备姿态。
它讥诮似地喷了一口气。
小狐狸静静蹲在前方,见他只是发呆,尾巴不耐烦地左右甩了甩。它站起来,先是往前走,然后又停下,转身看他。
“你……要给我带路吗?”
小狐狸点头,就看着这个傻大个冲上来把它抱在了怀里,激动到声音都有点颤抖:“是不是阿贞!是她让你来找我的?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晒得黝黑的脸孔是怎么做到双颊泛红的。
如果不是欠了她的人情,狐狸大人才不会主动帮她找傻子呢!
会让她好好求它很久,保证再也不把头贴到狐狸大人的肚子里吸,才会松口!
小狐狸觉得他一幅怀春感动的娇羞样子实在辣眼,悄悄翻了一个白眼,手足并用地从这个拥挤的怀抱里把自己艰难地挤出来,轻巧地跳到地上,尾巴左右一甩,冲他发火。
“哇哇哇!”
走不走!
沈复春有些尴尬地一笑,快步跟了上来,脚步里满是轻松、喜悦。
他的右手还捂在胸前,像是隔着胸膛感受另一种心跳。
他的眼珠子,细看的时候有些铁灰色,不笑的时候总显得太过冷漠。
此时这双坦诚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自然地流露出那种奔流不息的河流一样踊跃的希冀之色。
小狐狸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神情,它走在前面,眼珠子忍不住又是朝天一翻——
还乐呢!
可惜,它修为还不够让它口吐人言。不过,想象着这个傻大个和那个臭屁怪相遇的场景,真是让狐狸大人发自内心地期待。
前方的小狐狸突然驻足,浑身的毛发直立起来!
它紧张的姿态立刻带动了沈复春,少年立刻敛容,用目光警惕地扫射周围。
他也僵住了。
头顶,居然传来了一种沉闷又巨大的如雷鼓一般的声音。
这声巨响,使得白雾也躁动起来,仿佛一头无比巨大的怪物正在白雾中爬行翻滚嘶吼!
颈后的汗毛竖立起来,危机感让他的后背悄然湿透。
“绕行!绕行!全力施法!绕行!”
白月栖大吼出声,她捏诀亮起法阵顶在最前面,眼睛紧盯着前方不远处乌云团,云团聚而不散,紫色的闪电从云团的缝隙里露出一角。
云团里翻涌着一只似蛇似龙,有耳有角的仓蓝色庞然巨物!
搅动得周遭风起云涌!
云海本该是平静的、慵懒的,如今带着狂暴的风,翻涌不停如同暴怒的海啸!
云舟被迫在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浪潮里摇晃起伏!
蜃龙翻身,又是一场巨浪!
身后的两个炼气期弟子尖叫着被甩飞出去,掉入云雾里。
右侧,孙司君白着脸紧贴着柳小玉:“师妹别怕!我保护你!”
“师叔!云舟快要被卷进去了!扛不住了!”
柳小玉白着一张脸,她横在身前的翠绿玉笛泛着盈盈的光芒,竟能护持住她和孙司君二人,可见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上品法器。
居然是两只发情期的五级妖兽,蜃龙!
云团里的蜃龙不断扭动,并不破云而出,只是搅动着压迫着云团往地面降去。
更让人胆寒的是,下方竟也是白茫茫一片,地面似乎也有鳞片摩擦地面的声响。
云与雾相接,被狂风瞬间卷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了!
“可恶!”
白月栖听说过这种妖兽,常常乘云雾出行,嘘气可成楼台,藉此捕食鸟兽和迷路的凡人。
雄性发情时,以雷鼓声吸引雌性,一旦发现目标,就会疯狂搅动云海。
雌性更是能吐出覆盖百余里的白雾。
云雾相接,周遭百里都会被卷入蜃龙嘘气所成的海市蜃楼!
光一只五级妖兽,可是几乎可以对阵一位结丹期初期修士的实力,如今,可是一双!
她自己倒还好,可这舟上还有这么多弟子,被卷进去,恐怕是轻易不得出了。
尤其是柳小玉,她如果在此出了事,免不了要给她那父母一个交代了。
想到此,她面露无奈、不忍,但是还是撤掉了保护云舟的法阵,只将柳小玉和紧贴着她的孙司君覆盖其中。
“站稳了!”
“哦?”
王璐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
巨大的、连接天地的白色龙卷风,静止在原地。同时疯狂自转着,最上方的乌云团不停地被紫色闪电撕裂、照亮。
“动静真大啊。”
他面容二十来岁,单论五官,堪称清俊,只是满面清白,满是死气,眼下发黑,眼睑绯红。如此感叹了一句,慢条斯理地就着悬在门口的灯笼的暖黄光芒,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刚得到的宝贝。
一粒沾着血的银色的、刻着莲花花纹的小小的八角铃铛。
轻轻一晃,铃声悦耳,他扯起一边的嘴角,满意地微笑。
他一笑,楼石轶就发毛。
想起刚刚他也是带着这种笑容,把那对凡人夫妻掏心的,他就犯恶心。虽然都是鬼灵门的魔修,但是他是有审美,有艺术追求和洁癖的魔修,看不来这种血赤乌拉的场面。
发完疯的王璐对着铃铛爱不释手,楼石轶问:“这铃铛有什么稀奇的?”
王璐被问,立刻将铃铛收进怀里,阴恻恻道:“你想抢?”
楼石轶立马否定:“不不不不,我哪敢啊。”不再问了。
同为结丹期修士,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楼石轶是被派来收安插在姜国的暗钉子,做牛做马的那种;比如王璐是有个好爹,爹在鬼灵门是三把手的,他是可以什么都不干,还随地大小疯的。
楼石轶暗道晦气,跟着王璐走出门去。
两道红色遁光向着白色龙卷飞驰而去。
“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碰到更有趣的。”
银簪子突兀地掉到地上,阿贞于是将簪子拾起来,重新把头发挽好。
抬头对着靠在门口的温天仁甜甜微笑:“我们走吧,夫君。”
温天仁神色冷凝,并没有动。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斟酌了一下措辞,慢慢道:“蜃龙是五级妖兽,你才炼气期,你去的话,只有两成生还的可能。”
阿贞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收到那柄枪以后。
他看起来还是倨傲、冷淡,但是他的这种平静,是这几天里她从未见过的,一种尘埃落定的,或者是大石落地的,下了什么决定的平静。
具体的表现在,她偷亲他眼角的时候,夫君居然只是轻咳一声,十分平静。
阿贞不太理解,往常送礼物给别人呢,往往反应都还要热烈许多。
但是这次,她确实需要夫君和她一起去。
“蜃龙发情期,才会离开巢穴。而我要的不是打败蜃龙,只是进巢穴偷偷取走一件东西。”
阿贞认真道,左手收起符箓。
“有了那样东西,才能知道祭坛在哪儿。”
她微笑着,看着瞬间紧绷的温天仁,右手轻轻抚摸上他额头的金印,顺着花纹慢慢摩挲。
“你一定也会喜欢这件东西的。夫君。”
这场景发生在山谷,除了倒霉蛋沈复春,没有其他凡人卷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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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乌云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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