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摆弄着输液管,让停滞的药水重新滴落。方才一番动静让针头差点回血,塑胶软管里的液面危险地沉在底端。他盯着滴斗里重新规律下落的药水,慢条斯理把滑到腰间的被子拽上来,侧头望向僵坐在床沿的李俶。
床头灯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李倓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讥诮:“李警官紧张什么呢?那个走私液晶屏和集成电路的案子你没看到?新闻里可放了好几天,我远在北美洲可都关心时政呢。还是说……您手里有更棘手的案子,连看新闻的工夫都没了?”
李倓这番话明嘲暗讽,却并未打消李俶心头的疑虑。他想,或许李倓刚才确实是在试探案件的进展,又或许,真的只是巧合——他问的仅仅就是新闻上的案子,并无他指。李俶不确定自己方才是否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什么,但李倓似乎已从他这里得到了想要的反应。
他不愿过分猜忌自己的弟弟,然而李倓与MP的牵扯越深,便越难置身事外。况且……李倓的名字已然出现在MP的高层宴会上,早不是当年那个以应届毕业生身份远赴总部的年轻人了。
如果他们二人需要在这种步步为营中相处,连一举一动都要揣度疑忌,是不是太可悲了些。
李俶不敢细想,当年李倓得以调任总部,是不是暗地里就有人在牵线搭桥了。一个华人,在短短两年内跻身高位,也实在令人起疑。他并非质疑李倓的能力,只是难免怀背后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他重新拿起水果叉,叉起一块苹果,递到李倓嘴边。苹果块在空气里搁得久了,边缘泛出锈色,不如方才水灵,但空气中仍飘散着苹果特有的清新香甜气息。
“吃吧。”李俶不知道李倓是不是故意不看他,“我工作的的事,你别操心了。”
李倓蒙着被子,只从被沿里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一副不愿再多谈的模样。
“不吃了,”他的声音隔着一层棉絮,闷闷的,“大晚上的吃水果,血糖要高。我这次没死成,说明命硬,还想多活几年。”
李俶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将那块苹果送进自己嘴里,嚼了几下,才低声道:“别这么说自己,你好着呢。”
那当年自以为必死无疑、甚至提前写了遗书塞进他行李箱的人又是谁?
李倓像是被这话噎住了,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呛咳出来,又强行压了下去,连人带被子蜷缩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弱得倒像是真的要睡了:“不劳您这位大忙人费心了。我睡了。”
李俶自然还不能睡。他得盯着李倓的点滴。临近半夜,那袋透明的药水终于见了底。他起身去护士站喊人拔针,没按床头铃,生怕惊醒了床上的人。结果李倓倒是睡得很沉,连每隔一小时的查房都没能让他给出一点反应。
医院的窗帘遮光不算好,病房的隔音也不怎么样。寂静的病区里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不像是医护的,倒像是不安的家属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偶尔还有病床轮子滚过的声音,像是有人被推出去,又有人被送进来。
李俶尽量将窗帘拉严,又将房门轻轻掩上,可李倓紧锁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的意思。就算他伸手将那皱起的痕迹抚平,不一会儿,它又会不自觉地拢起来。他原是想让弟弟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希望他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重蹈父亲的覆辙。他的倓儿本该是只自在的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无拘无束,富足快乐地度过每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命运左右,连觉都睡不安稳。
李警官不自觉地也蹙起了眉。他重新支起那张窄小的陪护床,和衣躺下。床太短,他一双长腿有一半悬在外面,实在谈不上舒服。李俶翻了个身,略蜷起身体,面朝着病床的方向。耳边是李倓清浅的呼吸声,心底那股没来由的焦虑被无言点起,萦绕在他的胸口怎么都咽不下去。
他将一只手探进李倓的被子,握住那只还算温热的手。清瘦的手腕他堪堪用两个手指便能完全圈住。这么多年,李倓好像从来没真正长胖过。李俶又将被子四周仔细掖紧,不让一丝冷风钻进去。老式中央空调呼呼吹着热风,稍稍吹平了他表面的焦躁,却没吹散心底的寒意。
连轴转的疲惫渐渐漫上来,李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猛地惊醒。他倏地坐起,脆弱的陪护床发出吱呀声响,墙头的时钟配合着监护仪滴答滴答地响着,在静谧的空间中显得异常刺耳。
更刺耳的是那停不下来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用尽全力要把肺都咳出来。
李俶下意识将人揽进怀里,想替他顺气,却被李倓推了一下。李倓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上早没了力气,那一下软绵绵的毫无作用。他还要在喘息的间隙里挤出几个不太真切的字:
“不……要……你……管……”
“别说话了,我喊医生。”李俶要被他气笑了,摸索着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李倓像条离水的鱼,在岸上挣扎了太久,已经被耗尽所有的生命值。他连喘气都要用尽全身的离去,更分不出一点精神去阻止李俶的动作。
杨逸飞恰巧值夜班,飞一样地赶了过来。他利落地给李倓接上心电监护,拿着听诊器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随即迅速吩咐护士去取药,亲自给李倓打了一针退烧药。待到情况稍定,他这才缓过一口气,转头便对着李俶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你是不是又刺激他了?白天我怎么交代的?病人现在需要绝对静养,要少说话,多休息,不能有情绪波动!”
一旁的规培医生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白大褂,示意他您嗓门也大了些。杨逸飞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气息逐渐平稳的李倓,示意护士给他上氧气,随后拉着满身狼狈的李俶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啪”的一声,病历本被摔在桌面上。
前半夜他光是对着李倓那本快写到头的病历本反复研究了,这才惊觉自己白天对李俶的承诺是多么可笑。什么年轻人底子好一周就能出院,照他好友眼下这副光景,躺一个月都不是问题!怪不得裴元之前还特意叮嘱,要他多加留意这位患者的病情——虽然见到李倓本人后,他也默默将这位旧友划入了自己的“关系户”名单。如今他仔细翻完了病历,才发觉情况已到了令人笑不出来的地步。
“你自己看过没有?”杨逸飞语气生硬。
李俶苦笑了一下。连续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使得这位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经侦队长此刻只剩下满身颓唐,寻不出一丝叱咤风云的影子。
“看过。”早在当年被裴元骂的时候,他就将李倓的病历本内容熟记于心,甚至能逐页背诵。
杨逸飞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毕竟看李俶的表现,他是真看不出来他对李倓这个弟弟有多上心。李俶接下他的眼神,干脆背了一段病历给杨逸飞听。
杨逸飞刚看完病历,脑中还有印象,听李俶竟能如此分毫不差地复述,一时倒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那你……”他的语气缓和了些。
李俶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但杨逸飞既然是李倓的好友,说说也无妨。
“我们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我和他是同父异母,在他母亲去世后,我们才有所接触,也是那时我才把他接到身边来……在那之前,他应当不知道我的存在。”
“母亲去世……升高三那个暑假吗?”
李俶点了点头。
杨逸飞了然。那个暑假,他确实感觉李倓郁郁寡欢,尽管当事人并未明说,但他能从李倓的状态中体会出来。李倓以前常提母亲很少回家、几乎不管他,但至亲离世终究是沉重的打击。
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尽好友的本分多陪伴一二,可开学后李倓便肉眼可见得开朗起来,当时他还以为是好友自我调节能力强,暗自替他高兴。
原来是有哥哥了。
“但是,确实是我对不起他。”李俶又说。
“怎么说?”
李俶将自己的警官证出示给杨逸飞看。
其实昨天看到他的制服,杨逸飞就已猜到大半。刻板印象在前,他觉得李倓折腾成现在这样,和自称他“亲人”的人疏于关心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先发制人道:“忙不是借口。我哥也在系统里,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还能抽出时间陪我。”
“你也有哥哥?”李俶愣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全是这个原因……嗯,也有一部分吧。当时,我以为自己那次任务必死无疑,就给他留了一封遗书。那时他刚到美国。”
“结果你没死成?所以李倓就恨上你了?”
李俶露出一抹苦笑。
“那你活该。”杨逸飞不再看他,动手整理桌上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单,在李倓出院前,这些东西还得留在他这里。
“情况你现在都清楚了,之前是我乐观估计了他的身体状况。你要是真为他好,就对他好些,别再刺激他了,也别让他再去碰那些危险的事。工作再重要,有命重要吗?赚多少钱啊,这么烧灯续昼。”
李俶想起MP高层的薪资调查报告,心道那数目确实挺多钱的,但他家又不缺钱,李倓如此拼命,只可能是别有原因。
六点的遛狗闹钟准时响起,李俶将铃声掐断,转身对杨逸飞道谢:“倓儿麻烦杨医生多照顾了,我下班就过来。”
杨逸飞对他甩甩手,示意他请便。
“他走了?”
杨逸飞拎着三瓶盐水走进病房,刚把药瓶挂在架子上,就听见床上的人睁开一只眼问道。
“嗯,说是上班去了。”
李倓扯了扯嘴角:“倒是热爱工作。”
他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却被杨逸飞一把按回枕头上。
“别乱动。”他俯身摇起床头,动作间又忍不住问,“你跟你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他守了你一宿,就围着你转。”
此话半真半假,还带着点试探。杨逸飞对李俶印象复杂,虽说白天那番交谈让他稍有改观,可心里那点芥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的。
李倓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半晌才摘了碍事的氧气面罩,在外人面前才敢吐露一些心声,他用听不真切的声音说:“他不该把我看得这么重。”
杨逸飞的警觉雷达开始不安分地发出警报:“为什么?你们不是亲兄弟吗?虽然同父异母但也是亲兄弟啊,亲兄弟之间,关心不是应该的?”
“呵呵。”李倓用鼻音发出一声嘲笑,昨晚突发的高烧又剥夺了他仅剩的一些力气,如今是浑身无力,却还是努力回答好友的问题,“你哥会亲你吗?”
杨逸飞一时语塞,愣了一下才答道:“不会。”
“我哥会。”李倓嘴角上扬了几个像素:“他喜欢我。”
“我也喜欢过他。”不等杨逸飞反应,他又补了一句,“以前的事。”
杨逸飞:“啊?”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缓了半天杨逸飞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现在呢?”
“我不确定。”
相顾无言,杨逸飞开始后悔他问出这个问题。
李倓见空气凝固,难得好心地岔开话题:“再说吧。你不是要给我上药?拿着药瓶不动干什么?”
杨逸飞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默默调整了下输液管的速度,调完了又犹犹豫豫地不走。李倓见他好似闲得慌,干脆开始下发任务。
“杨医生不忙吗?不如帮我回家取一下电脑?”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杨逸飞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刚才那句‘倒是热爱工作’你还是送给你自己吧。挣几个钱啊,值得你这么熬!”
李倓说了一个天文数字,末了又加了个单位:“美元。”
杨逸飞沉默:“那确实挺多……那也不对你这挣得钱全扔给医院了。”
李倓又报了一家公司名:“这你知道吗?”
杨逸飞点头:“能不知道吗?CEO是著名的良心企业家,在我没考上医学院前还立志大学毕业后去这公司工作,你忘了?我记得当时新闻里还说她丈夫早死,还有个正要高三的儿子……”
杨逸飞突然顿住,眼睛连带着嘴慢慢睁大。
李倓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家伙!”杨逸飞差点打翻药盘,“高中的时候见你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当你是家庭贫困!把我的早饭还给我啊!”
李倓捂着嘴咳了两声,把喉咙里的痒意强压下去:“那也是我妈的钱,不是我的……你帮我把电脑取来就行,就算不工作我总得和老板请假吧?”
他的行李箱和背包都不在病房,想必被李俶搁在家里了。
“没钥匙也不要紧,在大门口喊两声,长明会帮你开门的。”
“长明是谁?管家?佣人?”
“我家的狗。”
杨逸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本想再反驳两句,可转念一想,李倓从前过的恐怕也不是什么轻松日子,不然怎么会养成这般性子,跟谁都要划清界限,连取电脑这样的小事,宁愿麻烦他这个外人,也不愿向自己哥哥开口。他默默拿起李倓的水杯——那个保温杯还是李俶刚带来的——兑上热水,又架好床上的小桌板,将水杯和药片一一摆好。
“我也管不了你,”医者仁心的杨医生叹了口气,“但你现在是我的病人,首要任务是养病,不准工作。”
正说着,护工阿姨端着早饭进来,又从保温袋里掏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菜包:“你哥特地让人送来的,说是你最爱吃的。小伙子,不是阿姨多嘴,你哥待你是真上心,如今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了。”
李倓接过包子,心里嘀咕李俶哪来的工夫揉面发面,却还是习惯性地往嘴里一塞咬了一口。熟悉的馅料和味道在嘴里化开,确实是李俶的手笔无疑。他慢慢将一整个包子吃完,眼底泛起些微热意,他闭了闭眼,将那点湿意压了下去,顺手把另一个包子递给杨逸飞。
“吃吧。”
杨逸飞迟疑地接过,包子烫手,他差点没拿稳:“给我?这可是你哥专门给你做的。”
李倓“嗯”了一声:“没胃口,吃不下那么多,赏你了。”
杨逸飞这才接过随口吃了,含含糊糊地赞道:“确实好吃!你哥不当厨子可惜了。”
本是句随口奉承,李倓却听进去了,竟认真地点头应和:“确实。”
等李倓用完早饭又服了药,杨逸飞自觉完成了今日使命,正要转身离开。
“逸飞,”李倓叫住他,“手机总得还我吧,好歹让我请个假。”
杨逸飞不知他手机里还装着那些外企用的通讯软件,更不懂他们靠邮件往来办公的规矩。想着总不能真不让人请假,便将手机递还给他。
“少看会儿手机,”他叮嘱道,“现在还是多睡觉。”
李倓装模作样地发了几条消息,便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一副准备安心睡觉的模样。目光不经意瞥见墙边那张窄小的陪护床,他突然睁开眼问道:“VIP病房现在还有空吗?”
杨逸飞一只脚都已踏出门外,闻声又折返回来:“不确定,我给你查查……还有好几间。”
“给我转过去。”李倓冷漠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
“怎么?这儿住着不习惯?VIP病房价格可不便宜……”
“普通病房的陪护床太小,”李倓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很,“他睡着不舒服。”
杨逸飞猛地倒抽一口气,差点噎住,随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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