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说人到事中迷。
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难得又在家中响起。
李倓多少还被挂了个“营养不良”的称号，约莫是暑假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弄出来的，等李俶将他接回自己家又细心调理了剩余的暑假，看着好像好了不少。开学倒是不用担心，可以吃学校食堂。
李倓躺在沙发上，仰头靠在沙发背上，不经意地用余光看着李俶忙碌的身影，洗菜切菜下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电视不知道被谁调到了重温经典频道，正在表演一出李倓听不懂的折子戏。秦腔配上厨房紧闭的门后传来的一阵阵哗啦的炒菜声，微妙地形成一幅和谐又安定的场景。李倓后知后觉地又泛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人竟然放心放他一个未成年人和一条未成年狗独自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对他过于放心了。
只是李俶的这副全身心的信赖又让他有些食髓知味。从小没见过爹，妈也没怎么管过，他一直渴求更多的关心、信任和疼爱，却不知向谁讨要这份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实在是过于常见的感情。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竟完美地填补了他心中自始至终都缺少的那一段空缺的情感，再在无人的黑夜独自生根发芽。由于缺少阳光，最终生长成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扭曲的藤蔓，将他那些奇怪的、完蛋的旖旎心思无限地拉长、弯折、放大。
李倓不知道这是否能称得上是喜欢。但是他想，他想把这个人捆在他的身边。
“深山里不比阳光道，低着头儿弯着腰。见前边拦路河一道，肩上斜担独木桥。”
李俶似是算好时间回来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带着一点点橘色的暖光，透过米色的窗帘射进宽敞的客厅，洒下一片淡淡的金色光影。李倓侧头盯着那个只剩一个小点的太阳看了一会，又转头盯着厨房看了一会。电视里的折子戏好像正唱到两位主角正在为怎么过河犯愁。李倓虽然听不懂，但瞄了几眼大概也知道在唱什么，心中的烦躁愈甚。
看着厨房里这个明显带着笑意的忙碌身影，李倓心中那点不可言说的想法更加浓烈，有那么一个人自说自话地闯进他的心里，并霸道地占据一席之地。他的空间不大，几乎被那人填满了，连自己都无法落脚。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言说”。
他“啪”的一下关掉电视，再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自暴自弃地瘫倒，什么也不去想。长明以为是要和他玩，听到动静也不眼巴巴地趴在厨房门口等待“出餐”，一个转身小跑就往李倓身上扑。
李倓差点被他这两只脚踩得五脏六腑移位，只好捏着狗腿把这条黏人狗推了下去。
“乖，自己玩。”
长明确实是一只很听话的小狗，不吵不闹，也不会盯着人一定要人陪玩。实在憋得慌的时候就趴在李倓脚边，用他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人看，李倓只好把作业搬到客厅，一边写作业一边和他玩扔球的游戏，或者给它放到院子里自己玩。李倓购入了一个自动逗狗球，实在分身乏术的时候只好让科技的力量陪狗玩。
毕竟高三，有时候连作业都赶不完，哪有时间遛狗。有时候也会想，做他家的狗，确实有点可怜。不过还好家里地方大，够狗自娱自乐瞎跑。
是大，太大了，大到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
小狗崽还听不太懂人话，依旧眼巴巴地趴在一旁，李倓弯腰一把抱住它毛绒绒的身体，用脸蹭了蹭长毛。心思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能有这个勇气这么去抱李俶吗？
“长明，我说啊，拿你去换李俶，他学校能同意吗？”
长明不明所以地“呜”了一声。
“就是你去替他训练，他回家陪我……嗯……反正你也会跑会跳，说不定跑得比他都快。”
长明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卖身，欢快地叫唤起来。
“那当你同意了，就这么说定咯。”
“在说什么呢？”
思绪飘得太远，李倓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未来，等他大学毕业正式接手母亲留下的公司，赚钱养家。李俶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待在家里陪他，没注意到厨房那边已经没了声响。李俶一手端着一盘菜走了出来，在桌上一个个放好隔热垫，看着沙发上那小的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狗在兴奋地大叫。
“哦没什么，长明饿了，一直在啃我的裤脚。”
长明明明被你抱在怀里，怎么啃裤脚？
李俶没有揭穿这个蹩脚谎言，将汤也端了出来，解下围裙又去摆碗筷。
李倓腾地一下弹了起来，跑着就要去帮忙。李俶一手将他挡了回去：“去洗手，摸过狗了。”
长明好像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不满地汪了一声，慢慢走过来真的开始啃李俶的裤脚。明明才三个月，小狗崽已然长大了一圈，力量也大了不少，李俶差点被拉得重心不稳，赶紧将手中的汤放在桌上，用脚轻轻托起边牧的肚子：“你的饭在那边。”
长明立刻蹦跶着跑到他的饭碗前。大主人回来了，连自己的伙食都改善了，今天竟然不是狗粮而是狗饭。
李倓擦着手走了出来，低头瞄了一眼墙边的长明的饭碗，惊讶于李俶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做出了人吃的饭，连狗饭都安排好了。
“别担心，都是他可以吃的。”
李倓“哦”了一声，心道根本没担心这个，走到餐桌旁，看着这四方的桌子，纠结起他该坐哪儿。往常都是和李俶面对面坐的，可他今天……想坐旁边。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餐厅昏暗的灯光又给这微妙的气氛增添一丝别样的绮情。长明低头吃饭的窸窣声，窗外汽车驶过的嘈杂声，都停止了。
李倓故作镇定地拉开李俶旁边的椅子，一气呵成坐下。拿起筷子恶狠狠地瞪了李俶一眼，示意他也别干站着了赶紧坐下吃饭，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看不出这顿饭其实一点没有参与。殊不知心跳快得早已无法控制，耳边逐渐只剩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
他警告自己别再跳那么快了，却是无济于事，只好转头不再去看李俶，拿起筷子装作忙碌的样子。
李俶没看出有什么不对，他摸了摸弟弟柔软的细发，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开始给李倓剥虾。
今天做了黄油焗虾，是他来的路上看菜谱新学的菜式，不知道李倓爱不爱吃。剥了虾壳去了虾线，李俶拿着完美的虾肉蘸了一下汤底，递到弟弟嘴边。
“倓儿，来尝尝，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李倓僵硬一瞬，别扭地张嘴将虾肉咬了下去。微焦的奶香和海鲜的咸鲜味瞬间在口中迸发，黄油包裹的醇厚很好地抚平了他心底那一点的急切不安，好似一切都被这甜香升华了。
李俶看到了弟弟眼中突然闪起的光亮便知对他的胃口，他发觉李倓好像不敢和他对视，这三个月不知是否长了些间隙还无从得知，李俶小小地惊慌了一下，转而又坚定了要在寒假好好和弟弟相处的决定。他缺少父母的爱，但想要和弟弟，他渴望的亲情。他看到了李倓依旧偏瘦的侧脸，下颚线的弧度清晰又精致，却让他一阵阵心疼。
长明长得好快，可他的弟弟怎么好像没有长大多少呢？还是那么瘦。
李倓不觉得长明可怜了。他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敢对视，生怕那些肮脏又无法言说的心思被人发现了去。当警察的一贯都要学习微表情，他怕他的小表情小动作暴露，目前的他还不能保证能把这份感情完美地掩饰好。所以他不敢对视，连坐在他旁边都需要鼓足勇气。他才是那个好可怜的人。
一大清早李倓就被拉了起来。
“起来了倓儿，今天带你去放风筝。”
李倓熬到下半夜才睡着，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全是李俶的身影。一旦意识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无数的细节及证据便像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迫不及待破土而出，无一不在坐实这个他仍摇摆不定的猜测。
即便告诉自己别再想了，越想要将脑中那些混乱的想法摒弃，就越深陷其中。直到天色将明，才疲惫地带着一麻袋的思绪睡过去。
——然后就被李俶喊起来了。
脾气刚要发作，看到李俶的脸就灭了八分，剩下两分的不高兴是因为这人晒得有些太黑了。虽然比上次见面白了些，估计是入冬了的缘故。
李倓抓着被子翻身，将头埋在厚重的棉花被里，一副不愿起床的模样。
李俶刚做完早饭，想着让李倓多睡会才磨蹭到现在进行叫醒服务，倒是没想到李倓还有赖床的习惯。往常弟弟似乎都是很自律的。李俶将窗帘拉开一半，阳光瞬间洒进整个房间，铺了满床。这原本是他的房间，也是房子里唯一一间朝南的卧房，想着小孩子要多晒晒太阳补钙补D长得高，在打算接李倓回来以后便把房间收拾出来给弟弟住。这事没告诉李倓。
“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帮你穿衣服吗？”
但确实没有过这种帮弟弟穿衣服的经历，李俶自己说完就笑了，于是打开衣柜准备真的给他穿衣服，看到李倓衣柜里寥寥只有几件冬衣，还大多是校服，看得他直皱眉。只得先摸出一件打底衫和一件毛衣，拉着被角一拖，把李倓从被子里剥了出来。南方没有供暖，冬天一向只能靠自身免疫系统和衣物保暖。没有了被窝温暖的怀抱李倓冻得差点哆嗦，只是这哆嗦劲还没冒头就被人按了下去。李俶按着他眨眼间扒了他的睡衣，又给他穿上了打底衫和毛衣，速度快到等李倓脑子清醒了一半，身上衣服已经穿好了。
李俶斜坐在床上，抱着李倓给他整理衣服。打底衫的领子要拉出来，背后的衣角要抚平。李倓任由他抱着，下巴搁在李俶宽厚又有力的肩膀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他昨天觊觎许久的拥抱，其实唾手可得。
李俶常年运动，体力和耐力都比他好许多，此刻只单穿了一件羊毛衫，还沾染了些许早点的香气。李倓仔细闻了下，好像是锅贴的味道。
温热的鼻息打在肩颈处，李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怕李倓又睡着了，赶紧轻拍他的背，双手捏着李倓的腰将他带离自己的怀抱。
“裤子也要我给你穿吗？”
李倓小声地“嗯？”了一下，手撑着床坐正，转而看到李俶笑得极为灿烂，生怕笑出声还捂着嘴别过脸。他突然反应过来某些早起的生理反应，轰的一下脑子炸开了花。李俶拍拍他的头，起身离开，给容易害羞的弟弟留下足够的私人空间。
“穿暖和点，郊外不比这儿，冷。”
李倓气急败坏道：“别老拍我头！容易长不高！”
吃完一笼锅贴，李倓一手拿着一条围巾一手捏着一个菜包子，被哥哥塞进了副驾驶。
“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如今不过刚过七点，什么风筝需要这么早去放？
李俶似是看出他的疑问，又想到李倓早上的反抗，才把拍头改成了捏脸：“去郊外那个体育公园，有点远，开车过去要两个半小时。”这听着就累，还没出发李倓就觉得开车开累了，他坐车也要坐累了。
长明反倒是最兴奋的那个，在后座直打圈。李俶这车看着挺贵，身为高中生的李倓还没仔细研究过，只觉得一眼看过去就很贵。他生怕长明那狗爪子把座垫扒坏了，吩咐着狗赶紧乖乖坐好，不然不给他吃午饭。长明听不懂人话，还在兴奋地跳上跳下，试图从后排冲到前排来。
“要不我还是坐后排抱着它吧？”
“不用。”李俶替他系好安全带，又将座椅放低了些，甚至从储物柜掏出一个蒸汽眼罩给李倓戴上，“你睡你的，不会让长明烦到你。”
“也没觉得烦……怕他把你的车弄坏了。”
蒸汽眼罩的温度很快罩了上来，车内的空调还没打上去，眼上温软舒适的温度加上淡淡的甘菊的香气先将人拉入梦乡。不知道李俶用了什么办法，长明确实没再闹了。迷迷糊糊间，李倓好像听到李俶讲话，却又听得不是很真切，缥缈得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不过是他幻想的一个答复。
“不是什么很贵的车……阿姨送我的成年礼物，也不怎么开才看上去很新吧。不过坏了也不要紧，我有了阿姨给我的，更好的礼物。”
隐约间一切都不是很真切，李倓不敢想他指的这个礼物是什么，如果是他想的那样，那李俶也是。但是他不敢想，不敢醒来，那这永远会是他这几年来最好的一场梦。
李俶的絮叨还没结束。
“话说倓儿也快成年了吧？不如我也送一辆车给你？但是我还没工作，买不了太好的。”
那也不必，那也不必。
李倓在心中默念。
李俶啊，你要你想，不管是公司还是我自己，全都给你都没有问题。
而我只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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