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并未起风,洛基的体质感受不到寒冷,然而他却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一阵瑟缩,浑身战栗、手脚发麻,心灵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自我怀疑之中。幸好安朵斯说完后再次埋头呜咽起来,并未看到洛基往后踉跄了两步,否则这个动作将挫败他邪神的威严。加注在恐惧之上的情绪是令人焦躁不安的恐慌,逼迫洛基的思维更加活泛起来,他必须做出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假设:万一真有东西附身在他身上呢?洛基不敢细想。在亲切拜访华利弗之后他自认为找回了一点主动权,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狂风骤雨,使这种幻觉逐渐流失了,他才惊觉其实一无所知,甚至对接下来还会发生的事毫无准备。
愤怒之中又添了一层恐慌,这让安朵斯低沉的呜咽听来厌烦无比。
“你是烧开的水壶吗?还打算哭多久?”洛基冷冷地说着。在玩世不恭的诡计之神眼中生活只是一场游戏,他很少有这样冷脸发怒的时刻,然而既然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将他认定为了邪神,那么就便如此吧。如果世界的倾覆一定要归咎于一个邪恶反派,那么他不介意由他来动手。
安朵斯闻言收住了声音,沉默地跪着。
洛基没有立刻让她站起来,既然她是心甘情愿地要跪在泥土里弄脏裙装,那就跪着吧。洛基曾经幼稚地大喊,逼着一群人向他下跪臣服,可那时他所感受到的权力都是虚无空幻的;现在,拯救克罗塞尔看上去只是举手之劳,如果有机会实现,他或许真的会满足安朵斯的愿望呢。毕竟,这么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正卑躬屈膝地向邪神请愿,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洛基不由得想到的确该着手制定一个收费标准了,不能老有人在召唤邪神之后往他身前一跪,他就答应所有事,他可不是一个心软的神!
在洛基久久的沉默之后,他闷闷地说了一声“回去吧!”,然后兀自扭头走上了回路,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已经熟悉了安朵斯的步伐节奏,如果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路途上,洛基又再次追问着克罗塞尔和被她称为“阿德诺斯提克”的水晶怪物,但安朵斯都迷茫地全然不知。
克罗塞尔现身之后没有找上安朵斯,她很有可能仍然潜藏在庄园里,但没人知道她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尤其是她是否真的被附身了?这是最为吊诡的一件事。如果克罗塞尔性情大变的原因是“被附身”,那么很显然昨晚她的表现仍然处于“被附身”的状态,可为什么于此同时,洛基也有类似的症状呢?难道是有什么存在同时附身了他们二人?洛基十分抗拒身为神的自己可以轻易被鬼魂之类的低等存在附身这一说法……这也是他严重怀疑此说的原因,再者他不怎么放心人类根据神秘幻想得出的简单推断,魔法和法术在他们看来变幻莫测,实际上自有一套道理和逻辑。
而关于阿德诺斯提克……那个怪物,安朵斯三缄其口,对于任何询问她的回答只有“不知道”三个字,就好像阿德诺斯提克本身就是“不知道”的化身一样,这令洛基一筹莫展。
在人的主观感受上,归路总比去路走得要快,在安朵斯一问三不知毫无用处的回答中,二人很快走出了森林,经此一遭后,洛基觉得这漆黑的林子完全是装模作样,是恐怖小说和电影里广受青睐的背景素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可怕。
远远向着庄园望去,后院的平地上,已经搭好了两个木柴架子,周围站着几个人影。洛基突然想起他们本来是要堆起柴堆焚烧尸体的,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错过了在人类中给自己做身份的互帮互助的行为,这下免不了遭受一个白眼了。
果然,他的好朋友海德拉医生给了他一个白眼,从大衣里摸出自己的怀表,“噢!看来是人死得正好,撞上了你们恰好回来!”他啪的一声盖上了怀表盖子。
洛基打破自己一路走来保持的冷脸,奢侈地给了海德拉一个微笑,“得了,医生,你死的时候我保证每一根木柴都是我亲手捡的。”
“我的荣幸!”
海德拉注意到安朵斯跟在洛基后面,他的脸色变了变,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此刻他们该进行火葬仪式了。海德拉身为外人,却暗中很是看重这个非法焚烧尸体的行为,他认为这能让他“融入”庄园,使他看上去成为了共犯,不得不和他们绑定在一起,但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是为了寻找妹妹而做出委曲求全的牺牲,他没有一丝一毫站在庄园这边,一旦受到官方质询,他将不假思索地说出所有实情。
格曼和女仆们为搭建柴堆和搬运尸体做了很多令人作呕的工作,尤其是必须下到地窖里将贝拉的肉从墙上刮下来,还有那个往外淌着□□的肿胀的卵巢。但他们都不善言辞,主管安朵斯看上去意外的心不在焉、兴致缺缺,而洛基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海德拉·德维特医生不得不如愿以偿担起了主持的重担。他富有情绪地简述了一番贝拉的遭遇,现场大部分人都还未听过这个故事,所以各自都显露出惊讶和同情,很大程度地缓解了他们的抱怨情绪。当话题来到华利弗的时候,海德拉卡了壳,他是一个陌生房客,只好说他是一个受惊过度的倒霉人,丝毫没提到他被人恶意悬吊起来的事。这个省略令众人神色一松,看样子大家都不愿提起做这种事的人可能就在他们当中。
好了,祝他们去天堂的路一路顺风!洛基觉得这句话简直可笑得不能再可笑了。
“啊,火把……!”
海德拉有些尴尬,他忙于一番情感充沛的陈述,居然忘记了事先准备焚烧的火焰,幸好洛基及时解围,他随手从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木头,握住一端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另一端莫名其妙地就燃起了火。
“来,医生,”洛基将燃烧的木柴递给海德拉,“快,这火烧得很快的,快放进去!”
“噢!噢……”在洛基的催促下海德拉什么也没问,接过木柴后,火焰就已经快要烧到手了,灼烧感让他急切地将木柴抛进了木柴堆里,在那一瞬间,两个木柴堆极其不寻常地窜出了高燃的火焰,火舌舔舐着用白色床单盖着的华利弗的尸身和贝拉残破的肢体,这是善良的女仆们给他们的最后体面。猛烈的热浪逼得每个人都后退了几步,巨大的火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让长期生活在微弱光芒之中的众人难以直视,而这火焰似乎比寻常火焰的颜色更加深沉一些。
这当然并非凡火,凡火无法将尸体完全燃烧,这源自洛基另一个不常展露的神性——火神,就像人类生理上会有隐性基因一样,他的这一神性鲜为人知。
众人围站在火焰四周,被拉长的影子在他们各自身后抽动着,这让洛基不由得想起了人类最初的那些年,他们的文明还没有完全成型,穿着草裙、拿着长矛,在火焰边疯狂地跳舞,庆祝他们合力猎杀了一头猛犸象。那个时候满天诸神都不知道这种合作精神意味着什么,对人类这种笨拙的生物毫不在意,如今,人类像螨虫一样到处都是,宣誓着对地球的主导权,而昔日诸神又在哪里呢……
洛基默默叹了一口气。
两堆木柴的火焰此刻已经合在了一块,明亮的火光带着灰色的长烟直冲天际,似乎连永夜都照亮了一点……
“呃……!”
海德拉听到洛基的惊愕声,他也顺着洛基的目光朝天空看去,却没怎么看明白,“怎么了?”
洛基却更加皱起了眉头,他始终很好奇那条悬垂在天空的光弧,像是某个被照亮侧面的星体,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天空更加微妙的变化。
“医生,你有没有感觉天空……变亮了?”
“是因为火焰吧。”海德拉随口说着,他不想讨论天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那让他感到不安,他像熟人那样拽过洛基的手臂,将他拉到其余人都无法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方,“欸,你们……聊了什么?”
“你说安朵斯?”
“嗯,当然。”海德拉其实想反问说“不然呢”,但他觉得这有点太无礼了,毕竟洛基是在帮他的忙。
“嗯……说起来,还真有事要请你帮忙,和克罗塞尔有关,”洛基露出神秘的微笑,意在告诉他事情有所进展,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我需要你想办法去到西苑。”
海德拉有些诧异,“西苑?米莉安说通往那边的路被堵住了。”
“所以需要充满智慧和巧思的妙手神医想想办法啊!”
海德拉无视洛基言语中的浮夸恭维,神情十分专注认真,“这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发现了什么?老天,你别和他们一样跟我卖关子,洛基,这件事情我十二万分的认真,如果你卖关子,我绝对会责怪你的!还是说,你也根本不信我?不信克罗塞尔是我妹妹?你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吗?”
“这是哪里话?医生,我绝对相信啊!难道你忘了我脑子里的画面?”
海德拉气呼呼地抱起双臂,对这句的辩解不置可否,洛基能准确描述克罗塞尔的外貌这一点,其实稍微加一点阴谋论就可以随意解释,没有百分之百的说服力。
洛基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火堆那边,已经散去了几人,而剩下的人中并没有过多关注他们,为了换取医生的帮助,洛基不得不透露一点实情,“我相信你,是因为我发现菲尼克斯是我的兄长!我没有开玩笑。我相信这一点米莉安应该没有告诉你,她是一个诚信的孩子——说起来,米莉安呢?”
“什么——”海德拉忽略洛基最后对米莉安的追问,他一把抓住洛基的手臂,满脸难以置信,“如果、如果真是这样,我的妹妹和你的兄长他们假扮成兄妹,住在这里十年?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真的,医生,如果我知道,我肯定告诉你,但事实就是我一无所知……”
“他叫什么名字?”
“索尔。”
海德拉喃喃念道:“索尔·奥丁森……”
“嗯……这件事情目前只有你我和米莉安知晓——”
“你放心,我跟你是同一战线。话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洛基耸了耸肩,“因为描述咯,一位正义感十足、傻里傻气的金发壮汉,你若见到他本人,就知道这很难认错。”
海德拉陷入了沉默,他搔了搔后脑勺,也对目前的现状感到困惑,不过洛基保准他什么也推理不出来,相比洛基知晓的实情,海德拉才更应该是一无所知。想到这里,洛基都有些怜悯他了。
“好吧,我去西苑,格曼兴许能帮上我。”
“噢?”洛基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位清瘦老人的身影,“他什么来头?”
“之前提过一嘴,没来得及细说,他们‘猎人’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组织,正是由居住在这里的奥莱兄妹创建,他们猎杀从树林里跑出来的任何生物……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防线,但这个组织似乎信仰末世言论,它们曾称其为‘最终的防线’,嘿,这可真有意思,就好像他们坚守不住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一样。”
“也就是说……索尔也相信这个言论。”洛基的嗓音变得低沉。
“还有克罗塞尔。我现在担心他们可能被洗脑了,随意交付了信仰,于是躲藏在这里……虽然这让我更加不安,但——”
“这样想是没有尽头的,医生,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这样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洛基稍微提高了音量,使这句话具有唤醒迷途之人的功效,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情况十分复杂,他能用的资源和人手十分有限,而海德拉提供的助力尤为重要,他的内心可不能动摇。
海德拉深呼吸了一口气,“嗯,你说得没错!那么,我去和格曼聊聊,看看能做些什么。”
不过等他们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只剩微弱的火苗还在苟延残喘,洛基偷偷招了招手,火苗像是终于完成使命一般,听话地熄灭了。在那堆漆黑的燃烧残留物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只有一堆黑色的灰,跟着风在地上翻滚。
海德拉先行回到了庄园里,洛基一边扫视着这栋宽阔的庄园宅邸,一边琢磨着内心的种种思绪,渐渐的,一个问题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急迫,就像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惊觉这个问题是如此至关重要、性命攸关,乃至如今后悔莫及——
米莉安呢?
这时安朵斯从宅邸后门走了出来,她脚步急切,但行走却很平缓,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洛基不放,径直走向他。这让洛基觉得害怕。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安朵斯来到他的面前,轻轻张开了口,刻意压低的气声从她的嗓子里流出,她还未说出任何字句的时候,洛基就已经猜到了,所以在说话的短短两秒钟内,他放纵自己沉浸在悲伤和悔意里。
“请您保持一如往常的冷静,跟随我来。米莉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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