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疾过。
远眺，十里烟远，斜桥雨暗。
月儿悄憩柳枝，东京城里的暑气，因一场雨忽地褪去了。
拂凉的晚风，吹得喝饱雨水的细柳叶左右乱颤，一对青羽彩尾的鸳鸯无声地撒欢游进摇曳的荷叶莲下。顺风传来远方的歌舞百戏之声，鳞鳞相切。
“摩糖人，摩糖人，八两银子一副！”
“石榴花咧，新鲜的雨后石榴花嘞！”
八月中秋，宵禁无，东角楼街巷里，车马盈市，遍地罗绮。这一日是中秋节，繁荣长街上人流如织，坊市次第打开，街心的彩幕棚子里到处都在卖各种奇巧玩物。
“小少侠，你的胭脂！”街角秋妆坊里，掌柜拿了一个葫芦形状的彩盒上来，递给面前的客官。
“啪”的一声，客官轻轻勾指一挑，葫芦状的彩盒滴溜溜在空中打了个转，从上方径直摔下来。一线清香闻风散出，那人仰头微微作了一个深呼吸，同时抬手接住向下坠落的胭脂盒。
“好香好香！”她拍着胭脂盒笑起来，一双手纤细滢润，指甲晶莹剔透。
被称为“小少侠”的人是一位古灵少女，只见他衣着“揉黄衫子杏黄裙，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竹编小斗笠掩着丽容。一把墨染般的长发高高握成一束，发间一根朱砂色的绳在风里轻快地摇。
他的背后绑着一个黄麻布包裹。包裹细而长，将赶上他的身高，看形制大约是一件长兵器。
“小少侠，”掌柜略略凑近一些，低声提醒，“有人追你。”
少女往后偏头，“哼，又是那些济药坊的人......”
汹涌的人潮里，一群着装各异的人群朝这边挤了过来。他们有的戴着莲花头围，有的扮作各路花神，有的手着专用的阁门暗器，看
似漫不经心地随着人流而动，却离这间胭脂坊越来越近了。
“小少侠行行好，”掌柜笑眯眯的，“打架，别在我这个铺子。"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里试妆不收银子的份上。”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粉盒，把粉盒随手装入包裹。旋即，她足尖发力，跃上了屋顶！
人群里的花女们同时动了。
他们纷纷抛下手中物什，涌到了秋妆坊前，跟着她一齐跃上屋顶！
在一片惊呼声中，少女与人群相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连绵的屋顶之上。
只有秋妆坊掌柜没有抬头去看。他望着落满脚印的彩棚子，摇头抱怨：“小祖宗啊，下回别来我这里试妆了吧？”何况一个男儿身。
“哼”
*
月光洒落在青瓦之间，银华如流水泼溅。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震得满屋檐的瓦片叮当作响。
“我不过就是掀翻了济药坊堂主的寿宴而已，你们何必如此穿追不舍呢？”
绢衣少女飞快地在屋檐间跳跃，边跑边回头喊道。
“好一个不过而已！”为首的领事弟子顿时怒火中烧，”还有那夺药膳之仇、抢药种之恨，桩桩件件，我们还没有跟你算呢！”
“白芍堂主，你记性真好！”少女苦恼地抱怨了一句，脚下的速度更快了，“分明是你们挤占了幻音坊的地界，违背了当年立下的江湖规矩!”
年长的堂主冷哼一声，抬起手来，一道长鞭挥出！那不是等闲的软鞭，鞭上闪烁着恐怖的铁光。
“你说不过就动手啊？”少女骤然停步、回头。
软鞭扑到她面前的刹那间，她一抖背后的黄麻布包裹，取出了那件武器。
那是一把奇制的枪。枪上身以白梨木制成，枪尖泛着一点银光，下半部分，似有机关，可以左右展开。她握枪在手，轻盈盈地转身，高高立在屋脊之上，迎着扑面而来的风。
“她拔枪了！”一个声音大吼。
所有弟子都紧张了起来，仿佛那拔枪的少年是什么怪物。
下一刻，她回身、挻枪、刺出！
长枪与铁鞭撞在了一起，剧烈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了夜空，一时间压住了远方街巷的丝竹乐声。
“白芍堂主，”少女的笑颜如花，”下回你可不是再加上一个夺鞭之仇？”
长枪一挑，卷起了铁鞭！她急速地振动着长枪，而后蓦地发力，铁鞭从白堂主的手中脱出，被她甩在了半空中。
白堂主赶忙去追那根铁鞭，而少女在一阵轻笑声中跃下了屋檐，轻快地落在无人的小巷中。她的长发翩然，在夜风中飞舞。
一落地，她的脸色变了。
“不是吧？我就掀了个寿宴，犯得着你们这么多人追我吗？”她喃喃自语。
这根本不是无人的小巷。数不清的花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了这个巷子。夜色浓稠，点点刀光在黑暗中流淌。
她以为自己选择了逃跑的方向，其实却在不经意间落入了这个陷阱。
“你这无法无天的小贼，”白芍堂主捡回了铁鞭，站在屋顶之上睨视她，“今日我等必将你捉拿回阁中、刑罚伺候！”
“那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少女继续嘴硬，其实心里有些慌了。
头顶上方一弯月弧如钩，月光倾泻在她的发间。她抬起斗笠，看了一眼月色，暗自估摸一下时刻，微微抿起唇。
“再不回去就要迟到了。”她悄声嘀咕。
这里，花女们握着各式兵刃，一步一步地朝着她逼近了。
她装作不紧不慢，抬手斜斜向上一指：“看！那是什么！”
这句话说得郑重其事，引得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趁着花女们走神的那一刻，她扔出腰间的胭脂粉盒，粉盒在空中打开、粉末倾泻、随风四散，趁机，她推出长枪，荡开面前的人群，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是月亮的香气！”少女的笑声清脆，手中的长枪挑起一片兵刃，力道之大令花女们东倒西歪，“随便唬你们一下罢了！”
她再次挑起长枪，突破了人流！
然而接下来的路仍不好走。她一边冲刺，两侧一边涌出人群。这些济药坊弟子仿佛无处不在，尾随着她一路向前。她没着窄巷一路七拐八出，最后撞进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长街尽头，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月光从屋檐上方投落下来，在瓦松青的车幔上笼了一层薄薄的光。一匹白马拉着车立在街角处，此马通体雪白、灰色鬃毛，缀在马络头上的玉饰在风里泠泠地轻响。
“千机叶先生！”
少女的眼睛一亮，认出了那辆马车。
青幔白马，缀以玉饰，那是江湖上出名的千机阁中间人“千机叶老先生”的马车。
所谓千机阁中间人，掌管天下黑白信息，既是杀手与雇主之间的中介。也替雇主发布悬赏，中间人在江湖上找人去接。她与千机叶先生是故交，时常从他那里领些悬赏赚点脂粉钱，故而对他的马车很熟。
转念间，她朝着那辆马车冲了过去。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女孩子的声音贯穿了整条长街。
听见她的声音，马车里的人无声地抿嘴笑了一下。
接着，一只手轻轻拨开青帘，从车里伸了出来，掌心向上。
那是一只年轻公子的手，干净而修长，指骨匀称，温润如玉。
“不是吧.....”少女轻眨一下眼睛，“救人你也要收钱？”
那只手岿然不动，打出一个3两2钱的手势。
少女叹了口气，飞快地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确定了自己没钱。于是她解开腰间那个佩戴的镀金葫芦式的空香囊，朝着车厢大力砸了过去！
“没带钱，这只香囊作抵啦！”她笑着喊。
香囊上系着一根朱砂色的绳，在带起的风里飘飘忽忽。
瓦松青的帷幔打开了一缝，镀金葫芦香囊撞了进去，无声地消失了。
那只伸出来的手微微一动，收拢成拳，抬起一根手指，虚虚地指了一个方向，而后收回了车厢内。
“多谢了！”少女抱拳一拜，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落花点银弦，少侠”，马车内的人摆弄着那只镀金香囊上的红绳，轻轻笑了，“你欠我的，记下了。”
***
府州折氏，将军府，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八月仲月夜，王公贵胄皆在庭中结了彩榭，下方铺开花瓜、果食、月饼、桂花酒水、各色花灯，并焚香列拜，俗称“祭月”。
月圆当晚，各家女眷会取河灯放入水中，一来祈祷寻得如意郎君，二来祈祷美好祝愿，第二日起早查看，若是河灯尚在，说明这家的女眷暂时没有郎君相看，俗称“祈灯”。
将军府的女眷也不例外。
不过这偌大将军府，只有一位女眷，那便是将军独女折盈，闺字作小存，长年弱病。
“怎么她还不出来？”大将军正在庭中彩楼下来回踱步，”在他看来，无需等那河灯是否有人取走，便替她作主约了相看。
今夜约了在清音河相看，已经迟了！小谷，还不快去催小姐！”
“露深夜重，小姐身体有些不适，怕是一直睡到了现在，我这就去催。”穿黄绢的侍女低着头行了礼，匆匆忙忙往后院里去。
弯弯绕绕的小径走到尽头，就是府州折氏独女的闺阁。
高高的楼阁近水，一棵古槐木立于水畔，华盖如伞的高大树冠一直越过了墙，一段满是绿意的枝桠沉沉地压在墙头。
“小姐，你吓死我啦。”侍女小谷急忙去接她，拍开她满身的尘土，“今晚约了在清音河相看郎君，这可是婚姻大事。这会儿已经迟了，老爷在催呢。”
“别催别催，知道迟了。”
小谷打心底疑惑，小姐自从半个月前喝了广济坊的方子后，倒是不怎么嗜睡了，但整个人也奇怪了不少，后期竞天天夜晚翻墙外出。
折盈把长枪递出去，转身往闺阁里匆匆走去，一边小声抱怨，“午后溜去东角楼下秋妆坊，试新品，撞上了百花阁那帮人，差点赶不回来了......幸好遇见了那家伙。”
她解开束发的红绳，坐在梳妆的镜台前，摆弄着一根银步摇，歪着脑袋开始给自己绾发。
“小姐，你还是别绾了，让我来吧。”小谷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哭丧着脸说，“今夜是要相看郎君的，可不能随意折腾几下就算了。”
折盈于是放了手，任凭青丝如水泻，发丝翩垂至芊细腰间。镜中人的容颜如画，拢在如云雾般的乌黑长发间，那张脸显得越发的小巧皎洁。腮上浅浅的一抹绯红，是诗词里说软玉温香的那种香。
侍女小谷在背后梳头，她便对镜上妆。她天生对妆扮极有技巧，随着手指流水般蘸水拈粉的动作，铜镜里生机勃勃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泪光点点的病弱美人，真是我见犹怜。
折盈对这次的妆容十分满意。
她站起来，扯开衣襟，褪去一身素衣，换上一袭古纹和双蝶为图案的云形千水裙，裙摆层层叠叠，如同流水般流动。挽着三两支银步摇白玉簪。她对着墙上的铜镜悠悠转了个身，作弱柳扶风之态，甚至还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眸光含愁，娇喘微微，好一个姣花照水般的闺阁小姐。
“说起来，今夜要在清音河相看何人？”她忽然问。
“是......和颂太子，赵颂、无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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