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整灰溜溜地退下之后,罗容华与来充华找了个借口也离开了。
拓跋宏的脸色阴沉得风雨欲来,她们自问没有冯润的底气,不敢再捋动老虎的胡须。
藻园的厅堂重又安静下来。
拓跋宏看到颓坐在椅子上的冯润颇为不忍,可让他推翻自己的判决也不行,最终他决定找一个最安全的话题,打破二人之间的僵局。
他走到冯润身边,俯身轻问道:“二娘,你吃饱了吗?我再让人送些吃食过来,好吗?”
他自以为已放下帝王的尊严,俯就于她,可冯润竟抬眼,无声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混着他看不懂的情感和思绪。
过了一会儿,冯润道:“陛下,妾吃饱了,这就告退了。”
话毕她便起身行礼。
拓跋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仿佛是对眼前的情况十分不解,他皱紧了眉头:“二娘,难道这点小事你也要生我的气?”
“为什么?”他双手扳过冯润的身体,令二人正面相对:“你逼迫罗容华来充华,我包庇了你,你派人折辱宦官,我亦没作计较,二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疑问发自内心深处,一字一顿,令冯润毫无错漏地接收到他的全部。
冯润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样,满面嘲讽,“我要满足什么?我要罗容华和来充华向我叩头认错,你不允许,我要白整下狱治罪,你也不允许!到头来你却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向前两步逼近拓跋宏,仰着脸,“我该满足什么?你告诉我?我该满足什么!”
冯润眼底的责难如直射而出的两把刀子,刀刀扎在拓跋宏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令拓跋宏几欲不能呼吸。
他瞪大了眼睛,满面不可置信:“你竟真是为了这个而生气?”
真是不可理喻。
“你把他们当什么?你的奴仆?阿猫阿狗?她们是宫妃,是宦官啊!”拓跋宏不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为什么他还要郑重地向冯润解释一番才行。
冯润再次嗤笑,“那陛下,他们是不是你的奴仆呢?为什么你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真是荒谬。
拓跋宏满脑子都回响着这句话。
他的妃子竟问他凭什么?
凭什么?
当然凭他是皇帝!是天子!
何止宫妃宦官是他的奴仆,这天下千万万人众,何人不是他的奴仆?
“就因为您是皇帝对吗?”冯润替他说出他心中的话。
“那您觉得我是谁?我跟他们一样吗?我也是你的奴仆吗!你为什么不处置我?”冯润大声质问,目光狠狠盯住拓跋宏的眼睛,势必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拓跋宏被这样旷古烁今的发问震撼着,久久不能言语。
在她眼中有一场沙暴,而他置身其中,失去了方向。
是啊,她算什么?
奴仆?
这样低贱的称呼显然配不上她。
爱人?
她一旦染指争权,他会立刻处死她。
所以她算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无数个答案,怎么都说得通,可他就是拣不出最贴切的一个。
二人无声对峙了片刻,拓跋宏先行打破宁静。
“冯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决定绕过冯润的问题,选择先拾起一面对冯润就失效的帝王威严。
“当然陛下,妾太知道了。”
她挑着眉,语调轻柔,面露得色。
拓跋宏一看便觉得牙痒的紧,可这样的冯润带给他的是更大的疑惑。
是什么让冯润有如此转变,这才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
“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跟我说话?”他的目光逡巡过她的脸庞,不愿错过一丝她的情绪变化,“你不怕我废了你,杀了你吗?”
但预想的惶恐、担忧、迟疑统统没有出现,反而冯润挑衅地贴近他的胸膛,戏谑地抬眼看他。
“陛下觉得我怕吗?”
她扬着眉,勾着唇,嚣张又可恶。
一股暖香袭来,是她发梢的兰花香,他昨夜还曾在指尖把玩。这香熏晕了他的脑袋,令他只能说出一个“你”字,就忘了后面的言语。
不能再跟她说下去了。
心里的声音这样告诉他。
他最后上下打量了冯润一眼,大力地甩过袖子,绕过她便往外面走去。
冯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也渐渐垂下来。
阿若和阿呼全程侍立在侧,看到此情此景,已是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先说第一句。
冯润心情不佳,语气也冲,“有话快说!”
终究还是阿若站了出来,低声问道:“陛下要您去给太官令送些伤药,这事儿?”还办吗?
冯润一想到这个处置便生气。
她自然可以叫仆役代劳,可一想到没能整治白整,还要变相认错,她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沤得难受。
可拓跋宏已然发话,她敢抗旨,可伺候她的仆婢恐怕要遭罪。
最后,她眼一闭,心一横道:“阿呼去给太官令送些伤药,不要送好的,挑些最差的送过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阿若是动手掌掴白整的人,若是派她去,冯润还要当心阿若受些委屈;而阿呼常在太官署走动,早就与太官署众人混了个脸熟,此朝示好白整,出面的人选除了她,根本不必做二想。
阿若自己也这样认为,她用力地点点头道:“放心娘娘,奴知道怎么做。”
“找人少的时辰去,我不想太多人见到你去送伤药。”冯润又补上一句。
以她对白整的了解,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白整恐怕又要矫饰她送上药的意思,她绝不给白整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
“是,奴记下了。”阿呼退下,去箱笼里翻找伤药。
“那奴撤下了?”阿若指着剩了大半桌子的早膳问道。
“给我丢出去!”冯润捏紧眉心,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是。”阿若应声离开。
冯润心中郁愤难平,可偏偏又无法排解,只得将随身带着的史书翻出,随意看过两页。
没过一会,便觉得十分全身乏力,连打了三个哈欠后,她便脱衣睡下了。
拓跋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睡得沉沉的冯润,和两个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小婢。
床榻之上的冯润鼻息微动,胸腹微伏,显然已睡熟。
刚吵过架,她还能如此酣睡,拓跋宏甚至有些嫉妒她的没心没肺。
他靠近床榻,俯下身去,用手推了推冯润的肩膀。
毫无反应。
他加大了力气,又推了几下。
这次冯润哼哼唧唧地皱起眉来,眼看就要醒。
拓跋宏立刻站直身体,往后走了两步,与床榻保持着远远地距离。
冯润朦胧中睁开眼,便看到一直对她挤眉弄眼的两小婢。
她揉了揉眼睛,身体虽然醒了,但脑袋显然还有些混沌,全然理解不了她们二人的示意。
阿呼阿若分坐床头床尾,一人扶起她的肩膀,一人为她整理衣襟。
这一起身,冯润才看到,立在一边的拓跋宏。
拓跋宏看她睡眼惺忪,却满面嫩红,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嫉妒,酸了一句:“你倒还真睡得着?”
方才,他怒气冲冲离开藻园,可走着走着,却茫然不知去处。
找罗容华来充华?
不行不行,两个嫔妃一个皇帝,他先去看谁都不好。
回自己的园子泡汤?
可昨夜已与冯润一道泡过了。
跑马没有合适的场地,听曲又要顾忌着成道日的斋戒。
他憋闷地绕着甘泉宫走了一圈,与王涟说了数十处需要整改的地方,终于感到腹内空鸣后,他微微地笑了笑。
王涟听了数十处整改意见,还以为等待它的会是龙颜大怒,没想到,陛下竟笑了。
心里踏实了许多,王涟急忙道:“明日臣便将修改的样图承给陛下,您...”
话还没说完,拓跋宏便打断了他。
“明日来不及了,用过午膳,便要回思远寺去。你递折子吧。”
“陛下不再多停留几日吗?甘泉宫才修整一番,正等待您细细赏玩呢。”王涟不明白为何要走得这样急。
他常年难以见驾,此次侍奉全属意外,他还想再多留陛下几日,好让陛下多多了解他的“功绩”。
但拓跋宏恍若未闻一般,并不言语。
王涟抬眼看去,却见拓跋宏身边的中常侍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悚然,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语确有冒犯陛下的嫌疑,额角冷汗丛生,讷讷不敢再言。
拓跋宏却是全然心思飞远,并没有听到王涟说了什么。
想到才与冯润争吵过,若是不与冯润一道用膳,冯润这个小心眼的不知又会生气到什么时候,那他可算自找麻烦了。
仿佛终于找到了最正当的理由,他大手一挥:“回藻园用膳。”
整个藻园都静悄悄的,他挥走了行礼的宫人,径自往内室走去。
想着冯润若是大发雷霆,那他拿出君主的气势,令她平静下来;若是她嘤嘤哭泣,他便哄上一哄,做个称职的夫君。
夫君?
这个词一跃出来便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寻常男子一妻一妾,可他是皇帝,岂能只为一女子之夫?
一定是冯润方才大逆不道的话扰乱了他的心智,才让他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
心里再次埋怨起冯润的可恶,他决定板着脸去见冯润,哪怕不说重话,吓她一吓也好。
准备了一堆表情和话语,一进内室却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
可恶的冯润正睡得昏天暗地。
将这可恶之人叫醒,可她醒了却更可恶。
“陛下怎么在这儿?”她说。
拓跋宏一听这话便来气!
什么叫他怎么在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他不能在这儿呢?
可与一小女子计较,实在有失风范,他只得绷着脸道:“白日酣睡,成什么样子!快些用膳,用完了回思远寺去。”
话毕便甩开珠帘,往正厅走去。
冯润清醒了不少,前事皆记起,心里虽埋怨拓跋宏粘人,但身体却诚实地梳妆打扮起来。
没一会,二人便又在厅堂重聚首。
珍馐佳肴,琳琅满目。
冯润瞥了瞥桌上的荤菜,鹿茸、熊掌、鹿炙不一而足。
她疑惑地望向拓跋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荤菜上桌。
这几日,他仿佛将戒条刻进胸中,除了青菜清粥,他连豆饭都不肯食用,俨然已成为佛门最虔诚的信徒。
可现在,王涟就将这些荤菜大摇大摆地奉上,他竟也坐得住?
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是王涟?
拓跋宏看她眼神便知她心中所想。
他不悦地睨了她一眼,冷声道:“快吃,食不言寝不语。”
能吃荤自然是好的,冯润乐得不说话,抬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二人静静地用饭,直到来人将桌上的菜撤了个干净,他才吩咐道:“叫你的人快些收拾,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回思远寺,昙曜法师还在等我回去。”
冯润刚刚便听到了他说要回去,可此时听到他说起昙曜法师,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个疑问。
既然昙曜法师在等他回去,那他跑下山来这一趟是做什么的?
难道是为了见她?
这个念头才一升起便被冯润压了下去。
不可能的,他怎么会为了她做这样的事?他是帝王,只有别人去见他的份,哪有他去赶着见别人的?
可,不是为了她又是为了谁?
他到了甘泉宫后一直和自己待在一起,并没有见他有旁的事要处理。
思来想去,仍旧无果。
冯润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陛下,你辞别昙曜法师来甘泉宫是做什么的?”
拓跋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还知道问?我还以为你这个没良心的永远也想不起来问这个呢?”
冯润愕然。
怎么一觉醒来,她就成没良心的了?
她才要开口反驳,便被拓跋宏的弦外之音击中了心脏。
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他是...
为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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