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弘昌急忙低下头，跪行几步，浑身哆嗦，声音因害怕而颤抖，连话都说不连贯，“下、下官见过楚大人！”
尽管他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重生的事实，也明确知道楚越还活着，但如今一见，仍有种青天见鬼的感觉。
屋内无人说话，风炉里的炭火噼里啪地炸着，袁弘昌觉得一侧被炭火烤得滚烫，一侧却冷如寒窖。
片刻，一双靴子站在他眼前。
那靴子由羊皮制成，靴面是华丽的丝绸，周边还用金银线镶了一层貂皮，其中嵌着吉祥纹，有点点水珠落在上面，但一看就尊贵无比。
袁弘昌额头离地面更近了，不敢再看，这可是李卿暮放在心尖上的人物，多看一眼都是染指。
楚越用帷帽抬起他的下巴，袁弘昌屏住呼吸，僵硬着肩背顺着帷帽的力度直起上半身，始终不敢看那双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翻进眼窝里，“楚、楚大人安好。”
“嗯~我可不好。”楚越说，“袁大人怎么不敢看我？”
他自认与袁弘昌毫无交集，两人只是一同拜在太子门下，一个是谋士，一个是同党，朝下的点头之交竟也能让他害自己到这种地步。
“下官不敢僭越……”
“看着我，袁大人。”楚越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袁弘昌哆哆嗦嗦地抬头，帷帽边缘锋利的竹简正抵在他喉头。
楚越面容仍有些憔悴，病骨尚未完全脱去，那双瑞凤眼里毫无风情，眼底尽透寒光，面容冷峻。
看得袁弘昌心里咯噔一声，楚越一向以秉性温良闻名，皮相更是惹人怜爱，怎的许久未见，他更像是披着羊皮在龇牙咧嘴的狼，恍惚间比手起刀落的六皇子还要心狠。
汗滴从额际滚到眼角，袁弘昌被蛰了一下，慌乱闭眼，声音颤抖，“楚大人，是下官官迷心窍，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楚大人饶贱命一条。”
他知道，哪怕这一刻楚越说要杀他，李卿暮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还会亲自将刀递到他手上，甚至还会教他怎么割开喉咙。
一瞬间，瓷片入喉的感觉又袭来，袁弘昌当场就要尿裤子。
楚越看了李卿暮一眼，对方面无表情，事不关己，正提笔写着什么。
他撤了帷帽，袁弘昌喉头骤然一松，双手扶着脖子大口呼吸，紧接着就听到楚越说，“袁弘大人愿意去吏部走走吗？”
威压骤然一松，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顿，往李卿暮方向看了看，果然在一个屋檐下住，馊主意都能想到一块。
李卿暮手上不停，“此事我已交代他了。
“你之前说想见他一面，就是说这个？”
楚越迟疑了下，点头，“嗯，殿下思虑周全。”
后续的话不用再多说，调袁弘昌去吏部，就是为了楚越的科举舞弊案。
他们二人心有灵犀。
吏部掌管百官考核，楚越三试的所有考卷、报考单，包括《登科录》，都在吏部考功司放着。
若是有人铁了心污蔑楚越科举舞弊，那他所有的考试凭证迟早会“不见”，届时他有理说不清。六部内官员调遣稀松平常，不如此时插根针过去，即便袁弘昌干不了什么，但也能提个醒——此事已引起六皇子注意。
皇子插手，一般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楚越真正担心的，是代表皇上监管吏部的尚书左丞，太傅禹静修。
他原以为这是恩师，可事到如今，当年他让自己投入太子门下，当真只是为了让他历练吗？
看来从将军府搬出去后，他得找机会去拜访一下往日老师了。
屋里没人说话，袁弘昌仍跪在地上。
李卿暮搁下笔，将纸一卷塞到信封里，“带上这个去找吏部侍郎，他会安排后面的事情。”
袁弘昌连忙接过。
“那袁大人请回吧，明日我们朝上见。”
李卿暮活动活动手腕，又提笔蘸墨。
“是、是，殿下、楚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等一下。”
还未等袁弘昌走到门口，身后李卿暮的声音响起，“我记得袁大人的女儿今年有五岁了吧？
“袁大人若是愿意，本王可安排她去国子监读书。”
袁弘昌心里又惊又喜，能在国子监读书的，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再不济也都是家世显赫，在朝中颇具威望的人，芙蓉若能去国子监读书，于闺中女子来说，其未来也是一片坦途。
但这，何不又是一种牵制呢？
“下官感激不尽，定会为殿下、楚大人赴汤蹈火！”说着又要跪下来。
“不必跪我，要跪就跪阿楚吧，我记得他还有个学生在国子监，正好让你女儿拜在他门下吧。”
袁弘昌怎能不明白其中意思，转头冲楚越跪下，“楚大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楚越一怔，他的确还有个学生在国子监教书，但算不上真正的学生，也就指点过一两次，不过李卿暮是怎么知道的？
“袁大人客气，举手之劳。”楚越熟稔地举壶添茶，余光看着袁弘昌一步步退出去。
“你……”
楚越只说了一个字，又被外面的人打断，“将军！我……”
胡政骁手上端着盘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看见楚越后脚步一顿，不进不出地卡在门口。
“进来吧。”李卿暮头也不抬道。
“末将参见楚大人。”胡政骁手上端着东西，微微躬身，以示行礼。
楚越礼貌客气，点了点头。
“你有事？”
“呃，将军，这是从西南带回来的，说是叫兰雪酥，用初雪和当地特有的茶叶做成的，只可惜就剩这些了。”
他刚一进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晚水和将离搜刮了，胡政骁摸不着头脑，原来将军手下的人都这么自来熟哈！
那糕点晶莹剔透，能看出来一路上保护的很好，竟也没损坏，亏得冬天天气冷，否则还不得捂臭了？
李卿暮看他一眼，抬抬下巴，示意放在楚越面前。
胡政骁楞登的很，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给他，但也听命放在了楚越面前。
他双手拍了拍身上的盔甲，这个时候就要说正事了。
楚越在片刻的沉默中反应过来，“那殿下与胡……”
“不用，跟你也有关，你坐下听着。”语气不容置喙。
胡政骁偷偷斜了他几眼，这楚越究竟什么来头？
“将军，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胡政骁在西南返回路上收到李卿暮传书，让他调查北域十三城的官员异常调动，他虽然不懂将军要干什么，但也乖乖去查了。
楚越捏着兰雪酥小口吃着，其中夹杂着淡淡茶香，当真不错。
“几座城池均有官员调动，但都是平常调遣，没什么异常，唯独幽歌城城主，在半年前突然请辞，告老还乡。
“末将打听了下，这城主根本就没回乡，路上就病死了，奇怪的是，也没人知道这城主葬在哪。
“末将感觉其中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李卿暮摊开北域十三城的地图，幽歌城正处关隘，前有四城，后有八城，如若幽歌城真有蹊跷，那意味着前面四城已经沦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即便是五城联盟也抵挡不了多久。
“谁继任了城主？”李卿暮问。
“赵铭。”胡政骁说，“将军听这个名字想必十分陌生，但他的表兄殿下定不陌生。
“当朝太子太傅，张盎。”
楚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上兰雪酥慌乱地滚到地上，胡政骁被他吓了一跳，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快走几步站到李卿暮身旁，拧眉看着地图，“他居然还有个表弟，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只是为什么不入京呢？还让他去北域那么远的地方……”
楚越声音越说越低，心中也有了不好的猜测。
胡政骁看他贴着将军如此近，这已经坏了规矩，将军竟也不阻他。
还把自己好不容易带回来的特产给他吃了。
这楚大人……莫不是握住了将军什么把柄？！
楚越靠得近，李卿暮侧头就能贴到他的头发，他微微挥手，示意胡政骁出去。
不多时书房只剩下他们。
“就算是赵铭是在张盎助力下当上城主的，目的是什么？卖了北域十三城？”
楚越摇摇头，“不太可能，张盎怯懦，勾结外敌的事情他不敢做，太子虽性格乖张，性情暴戾，但他毕竟是大启太子，我听命于他这么久，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赵铭……真的只是巧合吗？”
李卿暮心猿意马，楚越身上带着一股冷香，他忍不住想靠近，最终还是没动弹。
楚越眼神一闪，暗自退了几步，“殿下，刚才都是我的猜测。”
李卿暮自然地卷起地图，“嗯，我会派胡政骁继续探查的，此事急不来，你不要担心。”
“这个给你。”李卿暮递给楚越一个锦囊，锦囊里是一个碧绿的玉佩，上面龙凤纠缠，中间刻了个“暮”字，京中不少人都认得。
“明日，你就要搬去自己的府邸了。”
“府上估计裴敬雪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但不能面面俱到，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带着这个找恒通钱庄的老板，他会帮你。”
楚越张了张嘴，明显想要拒绝，又听到李卿暮说，“还是说，你想直接来找我？”
楚越无言，只得接下。
“你方才想说什么？”
“嗯？”
“胡政骁进来前，你想说什么？”
楚越抿了抿嘴，有些迟疑，“殿下，你握笔姿势不对。”
他在国子监当了一段时间祭酒，也教了不少学生，握笔写字成千上万，一眼就看出李卿暮握笔姿势有问题。他可是三元榜首，文章中容不得一个笔画失误，怎么能忍得了有人连笔都握不对？尽管这个人是皇子。
“哦？楚大人临走前要教本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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