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在下雨。
长安最近总是在下雨,湿热的空气如同牛舌一般舔到人身上,汗津津。
他们说,臧祸娘娘又来复仇了。
夜深,城墙下,一处孤零零的红灯笼旁,正有七八个巡卫偷懒。
他们找来一块木板,铺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开始交谈。
年龄较大的侍卫满脸麻子,眼下青黑,恶狠狠吐出一口浓痰:“呸!那老娘们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能安宁!害的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巡逻,晦气!”
话这样说,麻子脸还是不自在地往亮处缩了缩,他旁边一个极瘦极瘦的青年,同样的面目苍白,颤声道:
“话是这么说,……马上就要到子时了……你们,不害怕吗?”
这话一出,众人激愤起来,七嘴八舌道:“怕个屁,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敢造次!”
“什么臧祸娘娘,不就是个连累家里的丧门星!”
“对对对,一把火都能把她烧死,成不了什么气候!”
……
众人议论许久,不知是谁先噤声,忽然一片寂静。
夜风阵阵,吹得人紧闭双目,不能拭目。
忽地,瘦猴道:
“哎,咱们是不是没听见……打更声?”
麻子脸正欲说些什么,一阵强风袭来,吹灭了那盏灯。
那是巡逻专用的灯笼,设置了专门的防风罩,几乎不可能被风吹灭。
更深的寂静只短短维持了片刻,而后瘦猴尖叫起来,嗓音划破天际。
如同烧开的铁锅发出尖锐爆鸣,侍卫们也开始喊叫,通通四散逃开,远离这片恐怖的气氛。
麻子脸惊骇不已,可惜年纪大,腿脚不便,比其他人跑得慢些,他从歇脚处爬起来的时候,最快的已经逃出二里地。
他心中不安欲重,跑,快跑——
“叮——叮——”
麻子脸忽然双腿麻木,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僵直转身,看见朦胧夜色之中,走来一个灰衣人,衣衫破败,头发如同枯槁。
夜极深,他看不清脸,只能从轮廓大概看出这是一个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视黑夜如白昼,即使脚下全是泥泞也没有弄脏鞋袜。
他想尖叫,却连牵扯嘴部肌肉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他越来越近。
麻子脸偏头,正看见女子手中一盏沾染着鲜血的灯笼,制作粗略,上表一个“更 ”字。
“啊——!!!”
麻子脸拔腿就跑,可女子比他更快,不时便飞向他面前,他被逼停在一座祠庙前,门上有禁制,怎么推也推不进去。
麻子脸心生绝望,闭上眼睛等死。
没等到女鬼锋利指甲刺穿他,一张符纸就贴上他脑门,麻子脸几乎要吓死,却被一只剑柄拍了拍脸。
他睁开眼,看见一位面如月华,气质冷淡的白衣道人。
道人不说话,麻子脸不敢说话,二人僵持了许久,忽而道人偏头,眉眼也变得温柔,开口道:
“子筠,是不是还有点困?”
梓君?紫军?
麻子脸本名叫陈孙,大家喊他老陈,妻子喊他老孙,偶尔会有街坊邻居骂他老不死,无论如何,与“子筠”这两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既然如此,这个道人是在和谁说话?
道人极有耐心,等了莫约半刻,左肩头忽然传来有一个声音。
“唔……啊?啊!不好意思顾郎,刚才在客栈没休息好!”
陈孙下意识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手舞足蹈,应当是个木雕,可无论这雕塑怎么动弹,却始终坐在这位“顾郎 ”的肩膀上,摔不下来。
等等,顾郎……顾郎!
满堂花醉叙情客,九州留名……顾淮尘!
能被称为顾郎的道人,普天之下只有那一位!
陈孙顿时感觉喉咙通畅双腿有力,就连脸上诡异的符纸都和蔼可亲。
他狗腿道:“叙情仙尊?您是叙情仙尊吗!您就是名扬天下的叙情仙尊吗!”
顾淮尘还未回答,他肩膀上的小人便开始附和他。
宋融笑道:“是啊,这位就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叙情仙尊,惊不惊喜。”
他看着这个麻子脸从满脸惊恐到崇拜,感慨了一下顾淮尘的名气。
宋融摇摇双腿,问道:“这位仁兄,请问你是不是长安本地人?”
陈孙看着这个有生命的木雕,再无恐惧,只认为这是叙情仙尊养的灵宠。
他道:“是是是,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皇城。”
宋融问道:“那么请问这位臧祸娘娘,到底是何方人士?”
陈孙虽然害怕犯讳,却依旧答道:““臧祸”通“葬火”,这个臧祸,是教坊司几十年前在火里烧死的舞女,死时怨气过大,就化为了厉鬼,民间为了避讳嘛,就取了个浑称——臧祸。”
宋融在木制的脸上皱了皱眉,道:“这可是叙情仙尊,你别想骗他,先不提本朝成立不过数十年,你可知,皇城有龙脉护阵,妖邪不得作祟。”
陈孙声音压得极小,道:“我哪敢在叙情仙尊面前撒谎,只是这娘娘前几年还悄无声息,谁知道一改朝换代,就忽然发狂起来,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大家就都知道前朝有个女人死了,变成厉鬼了。”
“这护阵不起作用啊,每年八月,就是她发狂最厉害的时候,这阴雨连绵,就是前兆。然后就有人说,是……是因为当今天子来路不正……”
这可是大不敬,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脑袋还在乱葬岗里被狗啃。
这时,顾淮尘忽然开口问道:“臧祸发作,是否是地动?”
陈孙又恢复了狗腿样:“不愧是叙情仙尊,就是比我等厉害许多,这都知道。”
宋融又符合道:“是啊是啊,不愧是叙情仙尊。”
顾淮尘问:“地动通常在七八月份,其中唯八月十五最甚。”
陈孙简直和宋融一样化身为顾淮尘的迷弟,他到:“对啊!每年八月十五,尤其是皇宫,垮得最厉害,每年都要死好多人。”
宋融问道:“既然如此,皇帝为什么不找人做法驱邪?”
原著中也没提人间本朝不推崇修道啊?
陈孙到:“招的,每年都招,没用啊!”
最后能做的也只有祈福祈平安,别无他法。
宋融挑了挑眉,道:“仁兄,你知道的挺多啊。”
刚才看他还以为只是个不讲卫生没素质的中年男人,结果居然知道这么多皇城历史。
那陈孙挠挠头,竟有些腼腆,道:“我有个女儿,在宫中当抄书使。”
女儿名唤明珠,是陈家夫妻的掌上明珠。
明珠少年有志,仅十四岁就考入宫门,做了抄书使,宫人任务繁重,只有在每月初出宫和家人团圆。
所幸陈夫人认识一点字,从前点灯看明珠习书,如今点灯自己习书,只为了和女儿有共同话题,一来二去地,陈孙也跟着囫囵吞枣了些东西。
说起女儿,陈孙算算日子,正值七月下旬,女儿不过十日便可休沐回家,不知道这次他家那口子有看了点什么东西。
陈孙抬头,抬起一脸麻子,道:“仙尊,您……仙尊?仙尊?”
眼前哪有顾淮尘的影子,祠庙不见踪影,只地上有个浑身染血的男人,正半死不活地呻吟。
宋融坐在顾淮尘肩头,握住他的头发,道:“看来这事不用我们探查了,臧祸娘娘一定与云娘有关。”
顾淮尘点头:“子筠,你可知八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二人停在那处破败的鎏金楼阁前,上面明晃晃写着几个字——罪女祠。
此处地处京中偏僻路段,此刻又是深夜,京中正值多事,就连打更人都鲜少路过。
顾淮尘手心扬起一团火光,无视门上的禁制就推门进去。推门进去。
宋融固然无知觉,却还是被灰尘迷得遮住了眼。
他道:“八月十五,中秋么?”
顾淮尘一挥衣袖,灰尘瞬间被空中凝成的水滴打落,跌入地面无影无踪。
他径直走进里面的祠庙,道:
“本朝皇家姓李,而如今皇上年迈,于八月十五开设南山宴,为天下祈福。”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斩月再次出鞘,横架在眼前女鬼脖子上。
他方才给陈孙贴符,并非驱鬼,而是遮目。
“八月十五乃是当今皇上诞日,按理来说国脉护体,不会出现什么风波。”
他一剑削去女鬼面上青丝,露出一张血肉横飞的脸,半张面生着蛆虫,另外半张稀稀拉拉地凋落肉块。
顾淮尘再一张符纸贴上,女鬼呆滞目光逐渐清明,一双黑炭般的手抚上不堪入目的脸,厉声尖叫。
顾淮尘道:“我听说当今圣上有一胞妹,早年夭折,只比他小两个时辰。”
却正正好一个在子时,一个在丑时,差了一日。
宋融揉揉耳朵,接上顾淮尘话茬:“即使再得位不正,总归有帝皇之命,再不济也不能每年出事,除非——”
顾淮尘袖口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发抖,他收回斩月,手一翻,手中立一座菩萨像,低眉慈悲。
女鬼怔怔看着菩萨像,忘神靠近。
菩萨吐出人言,呕哑嘲哳。
“除非八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小安。”
“原来,那日你没能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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