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年他又重新踩在了榕城的土地上，沈祈百感交杂。
他并不对榕城有所眷恋，和别人偶尔谈起故乡时又会记起他在这里度过的平静岁月。
到底是因为不愉快的感情都会因时间而冲淡，人总会在记忆里美化曾经的阴影，沈祈不完全排斥重新回来，至少是为了那一丁点的美好。
他抬头望了一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第一个先去的地点应该是酒店，但车现在却停在他读书时经常会路过的一座教堂前。
红砖堆砌的屋顶上落了几只鸟，最上方是在学校里远远望去能看到的黑色十字架。
窗户由彩色玻璃拼接而成，具有典型的西式建筑风格。
这让他记起陆散擅长画画，以前带着他专门在附近支了个画板写生。
他们在外面会听见里面偶尔传来虔诚信徒的歌声。信徒们按时聚在一起，诚心诚意向上帝展示他们的虔诚，希望他们所求之事能得到保佑。
只要坚定不移信任虚无的存在就会得到命运的偏爱吗？
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沈祈不相信也不理解，不过不妨碍他尊重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会来这？”沈祈在路灯下仰起头，灯下的飞蛾绕着灯不停在飞。
榕城的夜晚不似夏天，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江枫灿刚睡起来不久，打了个哈欠，恢复了平时冷冰冰的样子，“自然是有来这里的理由。你以前有和陆散一起来过这里吧。”
江枫灿不是以疑问的语气说这段话，沈祈虽然不清楚他的意图，但如实答道：“我们很久以前在附近写过生。陆散喜欢这类风格建筑，他曾跟我说他以后有机会会去国外走走，把这些建筑记录在他的本子上。”说完他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失落，“可惜世事难料，到底是完不成他的心愿。”
“能在活着的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的事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江枫灿双手插兜，面无表情仰起头，跟着沈祈一起观察起灯下的飞蛾。
路边站着跟着江枫灿过来的几个保镖，沈祈看着已经上锁的教堂大门，问道：“这么晚我们来是要站在外面欣赏风景？”
“当然不是。”江枫灿看向四周，又抬头找了一圈，确定地朝某个方向走去。
沈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怀着疑问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路边种的两棵垂柳旁边江枫灿停下来，确定好位置后打了个手势，几个保镖朝汽车走去。
随后沈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人拿一把铁铲走过来，他猜到了他们打算做什么。
江枫灿决定先来榕城原来是为了来挖藏在树下的东西。江枫灿看起来对这里并不熟悉，他和陆散来过这么多次，再加上他们来的目的陆散，下面的东西可能是陆散刻意藏起来或者和陆散有关。
几个大汉齐齐挥动铁锨，铲了两三下，土里出现了一个木盒。
其中一人把木盒上的土擦干净，交给了江枫灿。其他几人把土铲平，掩盖了发生在这里的痕迹。
“陆散埋在这的？”沈祈注视着江枫灿手上的木盒，盒子像是不久前新买的，连锁都没上，看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江枫灿打开木盒，里面是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的一张纸。“不是，但和他有关系。”
江枫灿解开塑料袋把盒子放到一边，沈祈打着手电光和他一起查看纸上的内容。
第一眼看到的是日期，上面的字迹他很熟悉，他顿时明白了江枫灿拿的是什么了。
“陆散的日记怎么会在这？”沈祈问道，纸上写的不是一般的字迹，是陆散防止其他人看到后特地反过来写的加密字体。
他有段时间很感兴趣，和陆散上课传纸条用的都是这种字，即便被老师抓到也不会得知他们聊了什么。
但陆散选择这么写字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上初中的时候他的日记在班上丢了一次，捡到的人发现后不仅没有及时还给他，还特地在所有人面前公开日记的内容。
后来他离开了原来的学校上了高中，这样的习惯跟着保留了下来。
说实话这种加密方式要在专门破译密码的专家面前没什么用，不过在普通人中间省了不少麻烦。
江枫灿把纸递给他，“是别人让我来这里找东西，你应该看得懂他写了什么吧。”
他大致浏览了上面的内容，写的是当初陆散要参加市内比赛前的心路历程，他记得当时陆散想要用赢来的奖金给他姐姐买礼物，后来他比赛失利，没能发挥出正常水平，奖金的事不了了之了。
“嗯。”沈祈总结了日记的内容，“当时市内有个绘画比赛，第一名有上万块的奖金，他想报名参赛给他姐姐买礼物。他姐姐不久就要结婚了。”
说到这沈祈把纸折了起来，话锋一转，“不过他比赛中没发挥出正常水平，结果并不理想，最后没在我面前提过要买礼物的事。”
“这样。”江枫灿若有所思，“上面没再提别的事情？”
沈祈又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只提到了这一件事。”
“看来这件事有问题。”江枫灿为他解释道：“前段时间有人往江家投了封信，信上说要想知道真相就来这里。我来是想看看给我写信的人想让我干什么，现在看他给这页日记，指向性很明显是让我们调查真相。”
“陆散参加比赛不是近期才发生的事，假设那人知道内幕想让人调查，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要用迂回的方式让我们知道，证明他有顾忌的对象，但应该是发生了某些事促使他改变了想法。”沈祈竭力回忆陆散请假回校那段时间里有没有在他们相处时透露出一二端倪。
想了半天当然没有结果，陆散的嘴一向牢靠，不想告诉他便不会给他任何了解的机会，表面看起来文文弱弱，骨子里比谁都犟。
“怪我当时没放在心上，以为他是突然状态不好才失去了夺冠机会。要是他去世和这场比赛有关系，身为他的朋友我难以原谅自己。”沈祈的心情格外沉重，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江枫灿摸着手里木盒细腻的纹理，冷静地说：“现在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测，真相或许只有见了寄信的人才知道。”
“这个世上做过的事总要留痕迹，要想完全消灭痕迹根本不可能。我们手里的线索就像缠在一起的毛团，只要抓住一个线头，顺藤摸瓜也能把最后的人抓出来。”
“希望如此。”沈祈打开木盒把日记放回去。
得到了陆散的日记暂时没有其他事可做，上车前江枫灿看着教堂关着的大门，眼底无悲无喜，如平静的湖面，“以后有时间一起再来一趟。”
“你信这些？”沈祈有些吃惊，视线在江枫灿毫无瑕疵的脸上扫了一圈，想象不出江枫灿在雕像前虔诚祈祷会是何等模样。
那估计神仙见了都会生出怜爱之心满足他的愿望。
江枫灿道：“不信，但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都信。人不都是这样，用得着是一副模样，用不着又是另一种样子，谁会在毫无用处的事物上浪费时间？”
沈祈看着他上车，手搭在车门上，斟酌道：“话虽如此，人与人之间并不全是利益，爱情友情……亲情会让人以他人的利益为先，不去计较自己得失。”
江枫灿半天没说话，手里攥着耳机盒。他坐进车里后江枫灿才开口：“你太过理想，实际上感情里充满了猜忌、欺骗与背叛。拿友情来说，陆散和你是个很好的例子。”
“陆散他是个例，我相信陆散他有苦衷。”沈祈说。
江枫灿扯出一抹不屑的笑，“他不告诉你是在逃避，打着为你好的名号替你做出的决定不过是他卑劣人性的遮掩。”
“卑劣谈不上，他没有撒谎骗我，而是选择自己处理，不想把我扯进去，而我并不赞同他的想法。”沈祈眸色幽深，“我希望他能自私一些就好了，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抓住一切能利用的资源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听上去很自私，但关心他的人希望他能幸福。”
江枫灿耳机盒开了又关，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他似乎不大高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把头扭向另一边，留给沈祈一个后脑勺，“看来你在同一个坑里绊倒一次还不够，长得仪表堂堂实际是缺心眼，以后要有喜欢的人估计会被骗得倾家荡产。”
沈祈低下头，认真道：“那又怎样？他要骗我那就骗吧，爱一个人的前提条件是先爱自己，他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我愿意为了他成为更好的人，然后为了他付出我所能给予的一切。”
这不妥妥的潜在恋爱脑吗？江枫灿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反驳道：“前提是爱自己，为对方牺牲一切你还能爱自己？”
沈祈扶了下眼镜框，答道：“不矛盾。我不确定他的想法，我确保的是爱他如我自己，那么我竭尽全力让他幸福，便是让我自己幸福。”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江枫灿似乎在想如何回答他。过了一会江枫灿冷冰冰评价了两个字，“歪理。”
歪理就歪理吧，沈祈想，至少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路无话，到了酒店他们下了车。在前台领了房卡后沈祈带着行李跟着江枫灿进了电梯。
光滑的电梯内壁依稀倒映出江枫灿的脸，从他们在车内讨论了他的恋爱观后江枫灿就比平时更冷了一些，随意投来的眼神直戳戳冒冷气。
几个保镖等会会把江枫灿的行李送上来。
江枫灿不想和他说话，他不会强行制造话题，这样会显得他过于刻意。
沈祈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到房间前，江枫灿把房卡递给他，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资料上有件事没有说，你现在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吗？”
“什么？”沈祈不解道，垂在身侧的手抓住了衣服。
江枫灿清了下嗓子，目光盯着空中某处，“之前我们说过彼此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事，但调查报告没提到你有女朋友，要是你女朋友知道你在这，希望你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房卡上留有江枫灿的体温，沈祈紧握的手松了，玻璃镜片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多虑了。还记得在陆散的葬礼上你拿着调查结果说别人评价我是疯子，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江枫灿不按常理出牌，“与我们调查无关的话，不想。”
沈祈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在房门前笑着道：“多少有点关系，不想也听一下吧。”
他收起笑容，因接下来的话绷紧嘴角，“其实这件事最开始是因为陆散，陆散日记里的奇怪字体是因为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初中时他的日记本丢了，被他的同学捡到了不仅没有及时还给他，还大肆宣扬日记里的内容。”
“那时候他暗恋他们班上一个男生，这件事他也写在日记里，被当着所有人的面读了出来。猝不及防把自己的取向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对陆散来说是致命性的打击。”
“他遭到了他们班所有人的排挤，这种情况持续到上了高中才好转。结果没想到到了高中有人利用这件事恶意报复。”
江枫灿有了兴趣，搭在门把上的手放下了：“然后呢？”
“早上到教室前我发现班门口贴着陆散那页日记，其他人都在讨论，最下面是陆散的名字，最关键的是他们说对方每个班级都贴了一份。”
“所以我让他们回收了所有的纸张，结果教导主任还是发现了，他要联系陆散的家长。”沈祈冷笑道，“后来我查出了背后的人是谁，他们家是校长的亲戚，所以最后都是陆散的错，尤其他在办公室口口声声说陆散有精神疾病，简直可笑至极。”
“当时刚好有个大会让我在全校同学面前发言，我撕了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在全校同学面前揭露了他的行为，并且在台上公开出柜了。”
“也许因为这样，他们才说我是疯子。但时至今日我依旧对我的选择不后悔。因为课本上没说爱分高低贵贱，俗成的共识并不能成为判断对错的依据，为人师长尚且不能以理服人，又怎么能教导学生正确认识自我？”
发现自己是个异类与周围格格不入到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取向本就艰难，正因为多的是觉得可以拿取向作为武器攻击别人的人，不反击就更没有他们这类人可以喘息的空间。
酒店走廊内暖黄色的灯落在他们身上，狭窄的空间适合低声细语靠得更近一些，沈祈注视着离他不远处江枫灿头顶的发旋，手指动了一下。
“所以说你喜欢的是男生，能为了陆散公开出柜勇气可嘉，该不会你喜欢的是陆散？”江枫灿问道。
“怎么可能？”沈祈只觉得荒谬，“陆散和我只是朋友，当时为了给陆散报仇有冲动的成分，但我并不后悔，因为在这之前不久我发现我有了喜欢的人，只是他恰好是男生。”
糟心的往事他不愿在江枫灿面前再提，沈祈靠着墙壁，侧过头观察江枫灿的反应，“不少人听了男生喜欢男生会觉得很恶心，你呢？江且和陆散在一起你知道，接受起来应该比一般人更容易。”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喜欢谁是每个人的自由。对我而言喜欢一个人不该拘泥性别，该喜欢的是他躯体之中的灵魂，不管对方是帅是丑是老是残。”江枫灿答道。
沈祈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心脏在剧烈跳动，像是受到了冥冥之中的驱使，令他升起了抑制不住的冲动，他的声音在江枫灿头顶响起，“虽然现在说这话不大合适，我能摸一下你的头吗？”
沈祈刚说喜欢男生就要摸他的头，江枫灿有合理的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和沈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难得流露出尴尬的气息，“为什么？”
没想到沈祈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说服力，“不知道，可能在你身上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突然就想这样做了。”
江枫灿并没有答应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带有警惕。
沈祈知道自己的请求并不合理，垂下眼笑道：“没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他退到房门前，刷了一下房卡，门“滴滴”响了，在他进去前江枫灿喊住他，“等等。”
“怎么了？”沈祈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看他。
江枫灿兜里的手摸着光滑的耳机壳，在深思熟虑后慢悠悠道：“摸头这种行为如果要做，也该是我对你做。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比我小一个月，你叫我声哥不过分吧。”
“这……”沈祈嗓子眼堵住了一般，生生挤出了个勉强的微笑，“我们年纪相差不大，没必要在乎一个称谓吧。”
“称谓当然重要。”江枫灿一本正经道，“我比你大，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江枫灿眼里有一丝笑意闪过，沈祈内心正在挣扎之中，没发现江枫灿是一时兴起在逗他。
见沈祈被逼的哑口无言，江枫灿走到他面前，抬起下巴，“我不喜欢别人摸我头，但如果你喜欢的话，叫我声哥，我就摸一下你的头。”
沈祈明显有所犹豫，可那声哥一时半会喊不出来。
“算了吧，明天见。”江枫灿了解沈祈的脾气，也知道这声哥为什么会喊不出来，他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正打算走。
沈祈摘下了眼镜，声音比以往时候都要低沉，像是喊了无数次同样的称呼，“哥。”
江枫灿不认为沈祈会热衷于让别人摸自己的头，这句话他今天必是听不到了，结果沈祈当真喊了出来，仅仅只有一个字，却能喊的缠绵缱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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