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外值守的任务轮到了薛西斯和他的小队，希尔达自然也在其中，跟在队长身后穿过城门时，希尔达听到一个守卫对祈求能进城的难民说，只有国王能放你进去。
那人痛哭流涕，哭着解释自己只是想被安葬。
自杀的人没办法魂归古海，而饿死在迪尔法兰的传统中也算是一种自杀。
非自愿的死亡还不够，死后还要得到妥善的安葬，骨灰和名字有处可去，远航的灵魂才能有来世的舵和锚。
一开始希尔达会劝他们说即使是进城也会被杀掉，可那些人只是无奈地看着这个女孩。她用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明白，他们作为难民，千里迢迢吊着一口气，拖着生病的身体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被杀的。他们知道王城的感染者会被杀死，听说有骑士安葬了杀死的瘟疫感染者，他们便想要来到王城，也和那些人一样被杀死，然后被安葬。
衣食无忧的女孩没有想过有人正是为死而来，病骨难支的人们没有想过那扇大门不会向他们敞开。
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守卫向这支刚出城的值守队伍行了一礼，于是那个人也看到了这边，与那个看上去就很好说话的女孩对上视线。直觉似乎让那人认定女孩会为他网开一面，毕竟那双眼睛那么蓝，吸引着让人想要跌跌撞撞跑过去。
希尔达停下脚步的时候，薛西斯却伸手拦在了希尔达面前，高大的男人面带微笑，在那身形佝偻的人面前如同一堵墙，墙说：“显而易见，先生，这位也不是国王。她也不能带你进城，就别为难我们的小骑士了。”
“我可以埋葬你。”
女孩的声音从薛西斯背后飘出来，让墙的眉头一拧。希尔达按下了薛西斯的胳膊，绕过他走出来，银色的轻甲在日光下雪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惜奥特登的人们没有见过白杨树，不然他们心里就能有一个恰当的意象来形容这个孩子。
那人几乎立刻是哭泣着跪了下来，那株白杨没有伸手扶他，只是站在他面前，声音轻柔又坚定：“去告诉所有人，我可以杀死他们，埋葬他们，他们会有一处墓地，墓碑上会刻下他们的名字。我会等在这里，午饭之前来告诉我名字。”
那人激动得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夹着哭腔的声音又十分亢奋：“我叫克莱顿！我叫克莱顿！骑士大人，您什么时候杀我？”
女孩垂下眼睛：“晚饭之后。我会叫人来给你们发面包和红酒。去吧，告诉其他人。”
小队里的其他人都看着这个女孩，表情或戏谑或无奈，在她说完之后，还有人小声说“我可不会帮你发面包”，希尔达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语气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冷冰冰，说出来的话却让对方结结实实闭上了嘴：“我有自己的亲卫和骑士。”
是啊，骑着黑马、带着一整队的黑骑从北境来的纳尔逊女勋爵，有自己的亲卫，有自己的骑士，她作为国王的骑士和他们同在一个小队，但本身像这样的小队，她自己也有。
一时间周围变得很安静，没人再对她的行为有什么想说的东西，只有薛西斯稍微有些惊讶。尽管加入到自己麾下时间不长，但在在薛西斯印象里，希尔达会刻意掩盖一些跟她身份有关的东西，她只以骑士自居，平时也穿些平民似的衣服，不会轻易以女勋爵——还是得到了陛下确定的女勋爵身份示人，回想了一下，这应当是薛西斯记忆中希尔达头一次在别人面前用她那实在是硬得出奇的后台压人。
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了。薛西斯的直觉告诉他。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处，跟什么人说话应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如何从一个身份平滑地切入另外一个身份，再延伸到每个身份如何才能用好，这是每个贵族都需要学会的东西，希尔达在这方面太不像一个贵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方面的教育，像只野生的动物一样，直到刚刚说出那句话，才看上去有了几分人的样子。
出于好奇，他让副手带队去值守，自己则留下来看看希尔达能搞出点什么热闹来。
很快，得了许可的一支黑甲黑袍队伍在一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男人陪同下，带着许多食物和红酒来到了城门外，一个有些战战兢兢的男孩在男人指导下对这支队伍进行着简单的安排。看薛西斯一直在盯着，希尔达还很好心地跟他介绍了一下：“我的骑士，特里安，那个还在上学，叫格雷迪。”
薛西斯点点头，又很玩味地将目光移回到希尔达身上：“你打算安排谁来动手？那个格雷迪？还没有封骑士的话，那小子应该还没杀过人，让他来习惯习惯也不错。”
希尔达与他对视，看上去女孩好像有些不理解薛西斯的说法，连吐出的单词尾音都是绕着的：“我自己来？”
“你？”这下轮到薛西斯不理解了，“陛下和伦纳德殿下同意吗。”
“我同意了。”希尔达简单回答。
你同意了？薛西斯正要笑，可看这姑娘的表情，又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的。想问她就凭你有自己的亲卫和骑士吗，又觉得这话有几分谋反的指控意味在里面，不好就这么说出口。最后他只能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来“找死”的难民渐渐聚集起来，格雷迪开始登记他们的名字，其他的黑骑战士忙着分发酒和面包。他们还带了羊肉来，热腾腾的几大锅，炖得烂烂的，用弯弯的小匕首轻轻一碰就能剔下肉，把肉放在抹了黄油和芝士的面包上，热着的羊肉带着汁水融化下面的黄油浸润面包，羊肉除了盐之外没什么调味，仅仅是那种原本的肉香让薛西斯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个脸色白得吓人的男人没有接战士递来的红酒，反而问有马奶酒吗，几个战士都是一愣，然后慌忙解下自己的酒壶递给男人。男人笑着随便选了个小些的酒壶，向那个黑骑战士用明显的北境口音道了声谢，那个战士连忙去剃了更大的一块肉放在他的面包上。
“还是这个味道舒服啊。”男人喝了口酒，眯起了眼睛，正回味着，咳嗽突然袭来。吭吭了一串，咳得浑身都在颤抖，咳得腰都开始弯，面包上多的那块羊肉被颠掉了，立刻被人捡走，也不管有没有沾到泥土落叶还是别的什么，刹那就消失在别人的嘴里。男人当然顾不上管那块羊肉，他还在咳嗽，有狂风住在他的肺腑之间，在将那风完全吐出去之前，不会放过这具已经消瘦了太多的躯壳。
忽然有手不轻不重地落在男人背上，力道恰好地拍着，应和着他的咳嗽声一下下拍，他止住了咳之后才扭头去看手的主人。他见过希尔达，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高，自己也没有离开北境，男人有些怀念地问候了她：“铁贝壳大小姐。”
毕竟也只有纳尔逊城的街道上人们会这么起哄调笑自己，希尔达也怀念起来，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来了一个小铁盒子递给男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生病了，不敢回去。家里两个女儿，小的那个才两岁，本来就身体不好。”男人打开小盒子，里面是满满一盒的油酥，金色里夹着片片红色的辣椒碎，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吃过抹油酥的炖肉了，只是看着，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我的骨灰……能不能……”男人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提要求的资格，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希尔达却接起了话：“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油酥抹在面包和羊肉上，只是几句话和一阵咳嗽的工夫，羊肉就已经凉了，油酥没有像印象中那样在热的羊肉上化开，反而像颗粒一样丑陋地出现在羊肉表面。但一口咬下去，男人还是吃得哭声哽咽。
希尔达站在他身边看着，听他呜咽着咳嗽，哭声被抽搐着击碎，紧接着周围吃午饭的人们也都哭泣起来。
“既然现在不动手，就别在这里待太久，到时候会下不去手的。”薛西斯尝了一点红酒，好心提醒希尔达。
希尔达点点头，跟着他回了值守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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