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西斯是个很好的老师,只要他会的,想让他教什么他都会教给你,缺点是有些时候你不想让他教,他的嘴也不会闲着,不会受任何人任何意见的影响。
薛西斯在自己脸上比划着:“在这里一下进去,匕首的面要朝上,下手的时候不要歪,这样可以直接让对方失去意识和知觉,立刻毙命,没有多余的痛苦。之前我还没想到呢,让你自己来也不错,这样的事情做多了就习惯了,以后在战场上,跟你熟悉的那些战友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就不会下不去手。”
不能直接在薛西斯脸上进行尝试,希尔达闭了闭眼睛,在脑海里回忆和想象应该的动作,却想起来母亲的眼神。
“这种事我做过。”
听到这小孩这么说,薛西斯还有些好奇:“哦?那你体验得够早的,是什么?”
“妈妈。”
薛西斯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答案会是鹿或者马,毕竟就算再怎么民风彪悍,纳尔逊公爵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小女儿处决士兵,这个问题的答案再出格一点也不过是什么垂死挣扎的熊,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夸希尔达勇敢顺便感慨一下北境物产丰富了,但现在得到的结论像是一个唐突扇来的耳光一样让薛西斯不知所措。
即使是成年的士兵,也会因为亲手结束了战友的生命而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更别提是亲人当中最特殊最无可替代的母亲,薛西斯看着希尔达,这女孩现在还不到十五岁啊……
“我很抱歉……你还好吗?”
说完薛西斯就后悔了,这种问候就像是刻在灵魂里的固定问答一样,一旦到了这种类似的场景,就会机械似的被直接释放出来,但此时面对的场景这种话太苍白了,苍白到像是一个轻飘飘的敷衍。
而女孩只是大步迈开,拿着匕首走向那个已经等待了她有一会儿的北境人,只给薛西斯留下一个她的疑问:“为什么要抱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金色的马尾随着步伐在她背后扫来扫去,她在黑骑战士的帮助下卸下了那件玫瑰色的披风,一身银白色的轻甲站在那些浑身一色的黑骑之间如同月亮,一束月光落在了她的那个同乡人身上,薛西斯听到男人在说谢谢。
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做惯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不带什么感情。
薛西斯教的技巧被得到了很好的应用,当老师的却完全没有高兴起来,他站在那里看着,看那个男人的尸体在月光里被抬到一边,被人用准备好的帐篷布包裹起来,纳尔逊家的那个见习骑士会在布上写下一个名字。
这一切发生在他眼前,却好像和他没有多大关系,薛西斯忍不住开始想,阿尔泰第一次处决人是什么时候?
他一直以好哥哥身份自居,可到此时薛西斯才意识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弟弟是从什么时候接触了处决,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找地方收拾干净,平静地回到家里。那个小时候爱哭鼻子的小孩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手上的鲜血,也从来没有倾诉过午夜的梦魇。
这女孩大概也一样吧。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里就有一个人出列,来到女孩面前,或是表达感谢,或是向古海祈祷,女孩只是再次确认一下他们的名字,然后送上死亡。
比起屠杀,这更像是“屠宰”,在这片屠宰场里的都是懵懂的动物,不知自己是为何而生的,不知自己是为何无路可走,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甚至不知自己这一生如何迷茫。薛西斯也做过“清理”贫民区的工作,第一次砍杀无辜贫民时他震颤不已,但当那个数字从个位变成十几,变成二十几,甚至一百余人,溅在脸上的鲜血给自己造成的痛苦,就开始逐渐减少了。
杀死某一个人和杀死一群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违反直觉的是,前者的负罪感更强。
“这个女孩没有生病吧?”
薛西斯看过去,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带着一个眼神直愣愣发呆的女孩。和有疫病的人不同,女孩站得还算直,晒得黑红的脸蛋也没有病人那种透着死气的潮红,看上去也确实是个健康孩子。
面对希尔达的提问,女人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但希尔达没有等她解释,回头喊了一声“罗伯特”,一个个子不算高的黑袍男人立刻走上前,对着女孩就是一套大检查术,翻翻眼皮看看口腔听听呼吸拍拍后背摸摸颈动脉,基础的看过一遍之后,告诉希尔达她确实没有染病的迹象。
女人几乎立刻流下泪来,情绪激动勾得她又咳嗽了一串,然后颤抖着向希尔达哭诉:“骑士大人,她,她有些脑子不灵光,又笨又傻的,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这种傻孩子去流浪的话,还不如死了。”
希尔达再次看向那个女孩,女孩也歪了下脑袋,和希尔达对上视线。那女孩看上去可能比自己小个几岁,确实看起来呆呆的,好像到现在也没有在听他们说的话,被罗伯特检查了一遍也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看到有人看自己,于是本能地就望回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笑了,但是没有说话。
这样子让女人更加难过,她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带女儿一起死,她知道,一个呆傻的、不会反抗的、无依无靠的女孩会在她流浪的人生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凌辱。尽管贫穷,但这笨笨的女儿依然是她小心翼翼照顾了十年的宝贝,在黑暗的日子里,她喂养女儿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珍馐美馔,但是那也是她能给出的一切。
“大人,她叫格特鲁德。”女人的声音因为悲痛和咳疾而虚弱地颤抖。
“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家里还缺少一个洗碗女仆,可以让格特鲁德去试试。可以吗?”
那双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睛里泛滥出一片汪洋,在一次眼睫的颤动中倾泻而出。女人抱着她十岁的女儿号啕大哭,在呜咽间挤出话语来,让女儿跟眼前这个年幼的骑士大人道谢。
女孩只是看着希尔达,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罗伯特把女孩带走,作为医生,罗伯特非常清楚在让她去北境之前,女孩必须被确定自身不会传染疫病给其他人。女孩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带自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回头喊了一声“妈妈”,女人流着眼泪摆手示意她继续走,她于是就笑着继续走。
“谢谢您,谢谢您……”
这是女人的遗言。
一天下来,希尔达的脸上、头发上、银甲上几乎满是淅淅沥沥的血,斑驳了她的颜色,只在眼下有两道干净的小路,从眼睛一路通到下颌。薛西斯安慰她说,这种事做多了就习惯了,却看到女孩被他安慰得立刻又掉了两滴眼泪。
薛西斯不敢说话了。
帐篷区的咳嗽声停止了,帐篷布也因为充当裹尸布而被撤走了大半,地上剩了一些简陋破旧的寝具和日常物品,人在的时候是物件,人死了之后是垃圾。小队里的其他骑士问这些要不要一起收拾了,希尔达看看薛西斯,薛西斯摇摇头:“留着吧,就原样放着。知道了我们希尔达骑士的义举,之后会有更多人来这里的。”
就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能活下去吗?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轻柔又哀恸,随着风一起吹过来,小队里有人“啧”了一声,问怎么还有报丧女妖。薛西斯说不用管,大家于是就在这样的歌声里沉默下来。
没有了咳嗽声,没有了哭声,没有了破旧风箱的泄气声,风吹过帐篷,歌声里的悲伤在安静中飘散,希尔达看着黑骑的战士们搬运那一具具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西斯忽然问:“希尔达,现在你能理解阿尔泰了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希尔达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队长你就宝贝你那个弟弟吧。”队员在一边突然嗤笑一声,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笑起来,争先恐后跟希尔达这个最新加入的成员分享起薛西斯爱弟至深的趣闻,气氛一时间活络起来,但希尔达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在笑,好像在安静地听。
格雷迪不知道这个时候去问希尔达是不是好时候,但特里安推了他一把,嘴上还嫌他做事不够痛快,格雷迪只能走过去。走到了希尔达身边,格雷迪正要开口,从小到大的习惯却让他在说话之前先递上了手帕。
在格雷迪给自己擦脸的时候,希尔达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从前的希尔达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记忆中的希尔达永远是格雷迪有些不太习惯,本来想说的话也一下子忘干净了,擦着希尔达鬓角染血的发丝,格雷迪有些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句话了,但希尔达仍旧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睛,问格雷迪最近在学院怎么样。
这下提醒了格雷迪,他磕磕巴巴地说院长想带他一起去飞鹰堡,他还想解释一下自己会尽量不耽误学业,但希尔达听到这里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的钱够吗?我给你多拿一些。”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只要你同意就可以。”
希尔达点点头:“我当然同意,只不过南方的疫病流行更严重,你去那边要小心。我回去就让人给你送些钱和方便长途旅行的东西过去。你也去罗伯特那里拿些预防的药物和面具吧,也给雷穆文院长带一份。”
格雷迪乖巧应下。
等格雷迪追着罗伯特的方向走远了,薛西斯才走过来,跟希尔达小声说:“那小子绝对喜欢你。”
希尔达冲他翻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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