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潮州局势近期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相当一段时间,崔清不曾撤兵,但也没有进攻,她有意无意留出的喘息之机让生活的价值重返潮州城。萧恒得以腾手处理除战争之外其他重要事宜,譬如经济,譬如土地,譬如小规模的新条施行(由于萧恒现在的反贼身份,我们称这些试验律法为“条例”更合适)。
守城之战后,原住民死亡殆尽,大量土地荒废无耕。同时,随着潮柳并居条例的推行,不少柳州人迁入潮州定居,却没有土地耕种。面对诸多问题,萧恒开展了一次试验性的分地运动:由郡县官府公人丈量土地、统计现有人口,按乡衡量,进行均分。出于战局之下的内部团结需要,萧恒暂时没有征没缙绅地主的私人土地,但要求其缴纳更高的赋税(在免去农民赋税的背景下)。
久涝的潮州大地雨过天晴,急需犁耙和人力耕种出新的芽苗。分得土地后,男女老少热情高涨,家家下地,户户耕种。同时,对黑膏产业和妓馆的打击力度继续加强。潮州境内妓馆全部封停,卖身文契尽数烧毁,妓女外迁,集体居住,鼓励其进行耕种和纺织经营。
总体来说,萧恒的新条试验取得良性的长效进展,为奉皇年一系列改革提供扎实基础。但多管齐下,总有微末之处难以顾及。众所周知,青萍之末和时代的飓风总有关系,至少影响了萧恒的个人命运。
如果要看清这朵青萍,还要回到当时的潮州城,推开秦灼时常为贺兰荪打开的院落角门。这扇门响之时秦灼听到贺兰荪香车辘辘声也听到萧恒离开的马蹄声。那段时间,秦灼对待萧恒,采取了俗称“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策略。不然他有什么办法?当着贺兰荪的面不打巴掌,复生蛊难以入手,而萧恒真正的甜枣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应承。为此他心力交瘁,罪有应得。
这次贺兰荪离去后,萧恒再次躲避他。早上秦灼请他用饭,房间已经无人。中午请他商看军需,他要梅道然主办。晚上亲自去军营堵人,人却和一群将领围看沙盘道子夜时分。好容易夜静人散,秦灼刚要开口,他就借口潮州的第一茬庄稼终于要种出来,快步出帐大半夜去看水渠了。
等秦灼重回院子,一个人在卧房坐了半天,半天之后打断陈子元和老婆的梦中约会,残忍地把他从暖被窝安到冷板凳上来。
陈子元满腹怨念,敢怒不敢言,希望这位殿下千万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宣布。接着,秦灼庄而重之道:“马上就到六月十六了。”
陈子元点头,“所以?”
“你不记得十六是秦地的花贶节吗?”
啥节?
由于秦灼微含怨怪的严肃语气,陈子元才在脑袋的犄角旮旯里扫到这个节日。
的确,花贶节是南秦地方节日之一,但南秦节庆大多因神而设,供奉的神灵大小就有数百位,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神的相关节日全部铺排一遍。而花贶节,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位神侍(注意,只是神侍)聆训登天的日子,因受花神点化,故名花贶。
自然,这个节日和主人一样不甚起眼,只有和这位神侍八字相合的人才会按照书籍记载,在六月十六熏香沐浴,客人们奉馔簪花,图个吉庆。
“所以,”陈子元问,“是花贶节,然后呢?”
“我要做这个节庆。”秦灼正色道,“潮州温暖,正是开花时季,兄弟们离家多年,又劳累多日,正好松快松快。”
陈子元以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顾左右而言他,他殿下肚子里绝对憋着大事。
果然,秦灼以极其正直自然的神色继续说:“萧将军是潮州之主,一会你亲自送帖,拜请他赏脸参加。”
陈子元忍不住指着月亮叫起来:“一会?”
秦灼咳了一声,更改道:“明早,明早他出操之前。”
陈子元干笑两声:“殿下,萧重光常常半夜出操。你不比谁都知道。”
秦灼大声问:“我知道吗?你管我知不知道。这是令旨,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很好,虚张声势,还令旨。陈子元心想,别哪天他的花轿你都要上了你妹妹拦门你再来句这——是——令——旨——
第二天他就青着眼圈胡茬闯去校场,在众目睽睽下以极其诡异的力气把刚认镫的萧恒薅下马背,将那封请帖拍进他怀里,极其响亮地吆喝一气:“六月十六我们殿下有请帖子我送到了来不来你看着办吧不来我们殿下绝不觉得你看不上他绝不啊——”
这封请帖十分见效,送出去不到半日,秦灼就在自己卧房里见到萧恒。萧恒的背影和他铺设鸳鸯锦被的床榻一起,构成一幅情景温馨色彩和谐的画面。秦灼轻悄悄地,立在门边看了他一会,才轻轻叫:“将军。”
萧恒肉眼可见地一个哆嗦,一下子叉着手站起来,脸上难得地不自在。
秦灼问:“吃茶吗,还是用些点心?”
说到“点心”,似乎鼓动了萧恒开口的勇气。
他说:“少卿,花贶节的事,我不能答应。”
秦灼浑身一僵,想尽量保持得体的语气,脸部肌肉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哦,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将军亲自登门回绝,真是不好意思。”
“我算了潮州的账面。”萧恒脑袋微垂,“现在支不出这笔钱。”
这句话后,房屋陷入神秘的安静。萧恒发现秦灼脸上的恼羞忽然神奇地弥散殆尽。秦灼笑了一下,声音温和:“你放心,我用我自己的积蓄。”
萧恒却没被说动。他盯着秦灼的眼睛问:“少卿,你还记得潮州最初缺粮而虎贲有存粮的时候,你遭受了什么?”
秦灼在他注视下放下嘴角。
萧恒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是好人,恶念一出,也胜虎百倍。”
为了发展经济,也为了安抚灾难后的百姓情绪,萧恒从未禁止甚至鼓励一些民间节日举办,像之前的上巳和之后的七夕,但无一例外,这些节日无分阶级,全在公开场所开设,农夫走卒俱可进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铺张奢靡,反而通过灯市庙会推动商业恢复。
这种情况和花贶节完全不同。
花贶节是南秦上层的欢庆活动,这次的参与人员也是南秦中级以上军官,普通百姓被隔绝在外。再者,花贶节对装饰宴饮的规格有相当要求,所花费的银钱不在少数。潮州尚在饥苦,秦灼若骤然铺张,会再生多少怨愤?
何况南秦和潮州彼此并非没有隔阂。
秦灼静静听完,说:“这是战时,我没有铺张的打算。流程只保留簪花一节,折点时令鲜花就得了。”
他语气放得很软:“就是一块吃个饭。”
他说到这个份上,萧恒不能推拒。陈子元眼看花贶节变成个插着花的吃饭节,老大不高兴。但他一方面知道潮州艰难,一方面也是秦灼乐意,识趣不多嘴,只是问秦灼:“按最简最简的规矩,也得簪花和献馔。花还好说,只是殿下,您这位贵客去哪里弄饭?”
秦灼说:“他有手艺。”
陈子元想,你又知道了,这节直接你俩单过多好。
并且他很合理地怀疑,他殿下甚至有在床上单过的打算。
不过花贶节之前,的确有一个值得上下欢庆的日子。潮州战后粮草一直靠周边商贸,而六月十二,终于收获了涝灾后第一茬本土水稻。当天一早,太阳未出,天光初亮,百姓从四方出发,崔清包围潮州一样地包围眼前的金绿海洋。他们一到田坝,立刻被一种甜蜜疯狂的稻香没顶。萧恒站在东方最首,和大伙一样背负竹筐手持镰刀,简直是当代农民的典型形象。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东队等您一声令下,直接把他们西队都撵回姥姥家!”
东边姥姥家姥姥家地喊起来,其余各方哎哎地答应。
一会西边就喊过来:“我们梅将军说了,庄稼跟前不分上下,只论兄弟!按辈分你们东边还要叫我们梅字牌哥哥——好弟弟!”
满田热热闹闹喊成一团。萧恒没有喊,但也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等众人叫嚣够了,他才掐指哨了一声,田野归于一片团结的安静。萧恒高举手臂,往下挥动时高声宣布:“东南西北四队领命,列阵,收割!”
如今虽是战时,实际却是短暂宝贵的和平。潮州营全体将士实行轮班倒休,三天一换,一半负责巡逻和岗哨,一半帮助农民下地刈稻。第一天收割后,妇女儿童立刻进行晾晒和脱粒工作。第一茬粮食晾晒三天后顺利进入粮仓和各家的粥碗。这一天是六月十六。
据说南秦这位神侍在黄昏受化,花贶节宴会便在傍晚举行。这天萧恒和梅道然换了一日岗,大清早赶到校场,帮忙一起翻晒稻谷,再脱壳筛壳。路过巷口,萧恒闻到阵阵幽香,在马头瞭到矮墙内划出的一块花圃,开满各色花朵。花朵倩影在眼前缭乱,白马已经冲到目的地,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金灿灿的晒谷场景。
妇女们头戴各色头巾,扬动簸箕挥动爬犁,阳光在溅有谷壳碎屑的棕红脸庞上绽放光芒。拿笤帚的孩子们把散落的谷粒扫成一堆,抬头正看到萧恒,兴高采烈地高叫:“萧将军,萧将军回来啦!”
萧恒下马没走几步,怀里腿上已经挂了好几个孩子,母亲们忙斥责:“皮猴们赶快下来,哪能这么冒犯将军呢?”
萧恒右手叫一群孩子牵着,左手抱着个女孩走过来笑道:“大嫂别这么说,我喜欢孩子。”
他把孩子放下,帮忙翻晒谷子,翻了一会道:“我看巷西有家在种花。”
一个戴蓝头巾的妇女面含嫌恶,“粮食还不够种呢,妖妖调调地种什么花。”
萧恒显然听到这句话,蓝头巾妇女忙解释:“将军慈悲,叫那些妓女从良,不用再从火坑里受苦。人家倒好,又贴上军官要做夫人。争相献媚卖弄风骚,和咱们住在一块都觉得脏了地方!”
萧恒听出不对,“有军官和妇女通奸?”
另一个戴碎花头巾的妇女忙道:“通奸绝不至于,但……常有军爷往她们那边去。那个叫苏小云的,听说从前是南妓里的头牌,如今连盛昂将军都招去三天两头照看她的‘生意’。怎么说盛将军也是您跟前的人,她怕人们闲话,又不愿耕作辛苦,种了一堆山茶当街卖……”
蓝头巾叫道:“卖花?谁知道当街卖什么东西呢!妓馆虽毁,却有暗娼,将军,您说这和从前有什么两样?”
萧恒笑着安抚她:“大嫂说得不无道理,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先忙,我出去一趟。一会蒸干粮麻烦留给我几个,我付钱。”
萧恒没有骑马,步行往向西走去。如今天光暗沉,夕阳的病容闪烁紫红色光芒,摊贩们也蚂蚁出巢般活动起来。萧恒走在街上,闻到售卖的甜浆香气和福包里的香草气味。然后他在人声车声里听到他的目标,一个女人沙哑地叫卖:“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喽。”
他在五丈之外,隔着各色招旗锁定了那个女人。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这是个干瘪沧桑的女人。脸颊凹陷,身量干瘪,只有一头堆叠的发髻和身上那件淡青色织金褙子看出些过往经历的痕迹。她转过脸乞求过路行客,萧恒得以看到她搽胭脂的鲜红嘴唇和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浓妆艳抹下,其实是一张温柔面善的面孔。她喃喃道:“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
萧恒走上前,问:“大姐,这花怎么卖?”
苏小云眼睛一亮,“一篮五个铜板。”
萧恒从她的反应里料定她没有认出自己,作难道:“五个铜板够买两个火烧了,一篮花,有些贵吧?”
苏小云忙道:“这花不好养的,费的精力不比伺候粮食布匹要少。”
“既如此,怎么不纺织赚钱呢?”萧恒道,“我听说州府有发放机杼和织架,柳州那边也有新运来的蚕茧。一匹布总比一篮花好卖吧?”
竹篮里的茶花一群鲜红的嘴唇一样吮吻着苏小云手臂,她麻木地任其啃咬,道:“郎君不知道,我从前不是良家人,也不是潮州地界的。我和几个姐们是前些日关口松散从西南跑来的。我们听说潮州没有妓馆,姑娘们还都有官府贴补能自己纺织种地……”
萧恒问:“官府不给发东西吗?”
苏小云道:“发的,只是布卖不出去。我们织的布不干净,大伙怕染脏病。我女儿还要治病,我没法子了。”
“什么病?”
“肺痨。”苏小云呜咽起来,“她那么小的人,跑出来的路上得了肺痨。是我害了她,我得挣钱,我得挣钱给她买药!”
她抓紧萧恒手臂,颤声问:“郎君,你买不买花?不买花你买我吧!我没得过病,我身上现在也干净,你就买我一晚上,给我半吊钱……给我十个铜板就好!我会弹琴唱曲,我很会伺候男人,我管保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我……”
萧恒搀住她,“你女儿呢?我去瞧瞧孩子。”
苏小云连连摇头,“路上折腾不动,托付给赎身的姐妹照顾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病死了。”
“大姐,你别哭,这篮花我买,你院子里的花我都买了。盛昂常来找你,是不是?”
苏小云也顾不得街上,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好郎君,你千万别声张出去。盛将军是个好人,我看了这么多男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真心对待我……我不能连累他……”
萧恒道:“大姐,潮州不认你从前的行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他想和你好,得过正当的礼数。更何况他还是个军官。”
萧恒搀扶住她,却没有触碰她一寸肌肤,“大姐,我出门匆忙忘记带钱,回去取一趟。你先回家吧,回家帮我把花收好。我所有的花都要。”
萧恒折回去骑走白马,飞快赶往军营,找到正在检查兵库的盛昂,两骑直奔小巷。一路上盛昂欲言又止,他吞下去吐出来的询问声淹没在风声里,萧恒充耳不闻。
马蹄在山茶香气弥漫的门口止步时,盛昂滚鞍下马,跪在萧恒马前叩首,“是末将有罪,请将军宽恕云娘!不干她的事!”
萧恒立马问:“什么时候的事?”
盛昂俯在地上,“是……是将军不叫末将再上前线之后。”
“所以你心存怨怼,欺辱妇女。”
“不是!”盛昂忙道,“将军已经把道理说得明白,末将羞愧无比,哪敢有分毫怨怼之意!但末将心中苦闷,末将恨自己不中用啊!末将吃了闷酒回家,碰见云娘站在路口向人卖花,遭了多少白眼,好可怜。末将……不忍心。”
盛昂咚咚磕头,“是末将糟践了她,末将知错,末将这些日一直想禀报将军向她提亲,但……”
“但她从前是个妓女。”
盛昂忙叫:“不、不!她是个苦命人!她从前有夫有子,是叫那负心人卖进的窑子!是末将有错,是末将怕将军知道此等大错,要革了末将的职。末将已经不能上阵了,丢了军职是要末将的命!是末将辜负她,将军但杀但剐,末将绝无怨言!”
盛昂告饶磕头声大响,连院门都震开,苏小云匆匆跑出来,见状已晓得萧恒身份,忙扑在马前抱住他靴子,哀哀哭道:“求将军饶盛郎一命!他不嫌弃妾残花败柳年老珠黄,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妾愿代其受罚,求将军高抬贵手!”
“此事一人做不得,二人都要罚。”萧恒凭马道,“苏小云,罚你带全体从良人一起,为潮州营上下缝制征衣。潮州营供给你们棉花和尺数,但从织布到裁衣全由你们亲自动手,成衣价格按市价交付。你服不服?”
苏小云怔然,萧恒已经继续道:“盛昂。”
盛昂忙道:“末将在!”
“罚你明媒正娶苏小云,带她去州府造册,我等你们的喜酒。”
盛昂喜出望外,高声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跳下马背,将两人搀起来,握紧盛昂手臂,“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大的福气。照顾好她娘俩。”
说罢,萧恒当即上马要走。苏小云忙道:“天色不早,将军留下来用顿便饭吧。我们的锅碗瓢盆都干净的。”
她再次申辩的“干净”把萧恒刺痛了。其实在她一开始拉住萧恒说自己没得过病的时候,第一夜秦灼泫然欲泪的脸就在眼前再度烁然。萧恒没有罚,除了公理外还有这个隐秘的私人原因。他和秦灼这段欲盖弥彰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别人会不会像摘指苏小云一样摘指秦灼?秦灼听在耳中会作何感想?
一直以来,秦灼用情迷意乱作为上床的借口。但萧恒知道,这就是通卝奸。
他能体会到相卝奸时秦灼的快乐,一如体会到他的痛苦。秦灼让他操他却不让他吻他。这让他弄不清自己和秦灼的关系,弄不清自己是秦灼的眼前利益,还是泄卝欲卝工具。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喜欢。
直到贺兰荪的出现。
这样酸痛的念头只在萧恒脑中一闪而过,他的身体已经将那篮山茶挂到臂弯拨转马头。他还要赶回校场去取新蒸的干粮,然后去赴秦灼的花贶之宴。天色已经晚了,他答应了秦灼自己会赶到,他不能食言。
萧恒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时,无垠的紫黑暮色一铺到底。
盛昂抱紧苏小云,抹掉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九死也难报萧将军的大恩大德。”
“萧将军?”她声音有些迷惘,“这是萧将军?这么年轻?”
盛昂叹道:“你或许还没听闻,萧将军正是公子檀的兄弟,那位失踪已久的建安侯萧衡!”
“萧衡,衡量的衡吗?”
盛昂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两个“衡”有什么区别,便按照有关建安侯的记忆说:“约莫是,听老人说建安侯是个什么星宿,名字里带杆秤。”
“是衡量的衡。”苏小云似乎凄然,又似乎轻轻叹气,“他真是个好人。”
萧恒赶回院子时南秦人物早已齐聚,面前饮馔已冷,如同各人脸色。最上首坐着秦灼。秦灼冷清的脸在萧恒出现的一瞬间突然点亮,当即从座中站起来。
秦灼今日并非素日装扮,一件深红里衣外加一件素罗袍,腰部以大带束起,动作时袍摆飘飏,竟有些凌波之意。萧恒脚步一滞,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诸位见谅,我来迟了。”
秦灼道:“不迟,将军入席吧。”
席间只有秦灼并肩处孤零零空着,萧恒心中滋味杂陈。落座后,褚玉照看向萧恒带来的盖着帕子的两只竹篮,笑道:“萧将军想必颇费力气来寻觅鲜花玉馔,才耽误了这些功夫,可否叫咱们开开眼?”
萧恒揭开一只篮子,见秦灼探头,将篮挪到他面前,解释道:“我们种的第一茬水稻下来了。以此蒸了米饭、捶了米糕。家常之物,你见笑。”
秦灼笑道:“受此贵重之物,我不胜欢喜。谢过将军。”
萧恒将碗碟取出,问:“尝尝吗?只是有些冷,我去热过。”
秦灼察觉他有些紧张,按住他手臂,含笑道:“不妨事,我尝尝。”
他挟了块米糕来嚼,细细品味道:“米香清新,不黏不涩,的确是上品。劳你费心。”
萧恒揭开另一只篮子,满满一篮大红山茶拥攘进视线。萧恒道:“我不太懂花,但闻见这花极香,颜色又好,想着也衬你。”
他说着看秦灼,秦灼脸上却产生一种古怪神色。似乎要笑,脸颊肌肉却有些颤抖。萧恒往下看,见众人神色不对,心知送错了东西,正要开口,秦灼已经择一朵茶花在指间,笑道:“我很喜欢,劳你替我簪上,我看不见。”
客人献花后,主人将选第一品簪头。抬萧恒的面子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折根野花回来秦灼簪上也不奇怪。但这朵茶花一出,整个席面都被一股平静的漩涡裹挟其中。置身涡心的秦灼却恍若未觉,侧首对他道:“你快些,我脖子酸了。”
萧恒回过神,匆忙簪在他发髻上。秦灼坐回去,仍笑盈盈地,宣布宴席开始。
饭菜已冷,只得撤下派人再热。席间秦灼着意劝他酒,或许有其他暗昧意味,萧恒不敢确定。那朵茶花放在他头上,在他靥光之下略显暗淡。萧恒看了一会,凑到一个耳语的位置对他轻轻道:“这花很衬你。”
秦灼抬眼瞧他,又笑一笑,带点温柔,又带点苦涩。他把自己的酒杯放下,轻声说:“我去更衣,你们先吃着。”
秦灼翩然离去,衣袂像女鬼的手一样从萧恒颈侧摸了摸,诱惑的,凉冰冰的。他一去本就不热络的场面立刻冰冻。所有人都打量萧恒,而萧恒也不是搜肠刮肚热场子的人,便自坐吃那碟米糕。
的确有些冷了。萧恒想,他是不是吃那一块胃里不舒服?
他的思绪被褚玉照的声音打断。褚玉照态度有些生硬,“趁着殿下离席,我有句话不得不问萧将军。萧将军是贵人忘事,还是刻意羞辱?”
陈子元当即拦道:“鉴明,那些事他去哪里知道?“
“但我听说那块屏风他见过。”褚玉照重新把视线投到萧恒脸上,“淮南侯叫人画的那幅屏风。”
这一句话叫萧恒的记忆平地起风,无数碎片纷纷扑面,萧恒看到一片五光十色的上巳之夜。他为之怦然心动时遗漏了秦灼苍白耻辱的脸。秦灼的脸转过来前面对一幅屏风。屏风上少年身穿衣裙姿态婉娈,髻边破个血洞般斜插一朵嫣红欲滴鲜艳夺目的——
“怎么都住筷子不说话?”
秦灼的话语和脚步声一起传来,他重新从萧恒身边坐下。那朵茶花缺失水分,饱经风霜的妓女一样蜷缩在秦灼髻边。秦灼颜色鲜艳,但用鲜艳来形容他更像一种猥亵。
萧恒那只残废的右手开始痉挛。
他忍不住要把那朵花摘下来。
他手指凑近时秦灼吓了一跳。萧恒从没在人前做出如此亲昵之态,秦灼难免有些僵硬,抬手一挡,问:“怎么了,歪了吗?”
“嗯,有些歪了。”
“那你替我正一正吧。”
秦灼向他垂首,露出一截脂白颈项。
这样耳鬓厮磨的情态放到部下跟前似乎是一种证明,你看我真的在意你,我同别人是逢场作戏,你不要想动想西。可萧恒又要怎么确定自己不是秦灼的另一个逢场作戏呢,怎么确定自己带给秦灼的不是耻辱而是幸福呢?如果秦灼真的幸福,为什么还会有贺兰荪呢?
秦灼递到嘴边的酒打断了萧恒的思考。
秦灼在讨好他。不是盟友之间,是公然在宴席之上、带有性卝暗示的讨好。他知道这是秦灼最痛恨恶心的行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晚上萧恒没有想出答案。他只能谨慎再谨慎。
双手接过酒盏时他小心避开秦灼的手指。
这一夜所有人食难下咽,宴席将尽,萧恒和其他人一起起身告别。这出乎秦灼意料。他暗示床笫的细节不信萧恒没有察觉。他一开始甚至以为萧恒的告辞是一种掩人耳目,直到萧恒真的哨来白马认镫而上。
秦灼快步走到跟前,看似抚摸鬃毛实则询问:“今晚有急事?”
“嗯,有些。”
话题一般到这里就止了,这次秦灼却反常地追问一句:“什么事?”
萧恒道:“这几日收庄稼,都要轮值。”
“哦,难为你抽空来一趟。”
“答应你的,下刀子也来。”
秦灼似乎有些震动,默然片刻,问:“是有人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萧恒说,“都是兄弟,都很热情。”
秦灼扣住他马鞍的手指十条死虫一样滑落下去。但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嫌我吗?这话他问不出口。他晓得萧恒知道他从前的事,但不代表萧恒能接受个中细节。他也知道萧恒做卝爱的时候喜欢看着他。他神智但存时撞见过萧恒的眼睛,完全不是沉湎**的样子,好痛苦,好冷静。
他是喜欢看自己迎合他的模样,还是审视自己在别人床上是什么样子?
他好怕萧恒在床上问你在贺兰身子底下也这么叫吗。之前那么多人这么问过。但萧恒没有,一次没有。这让秦灼几乎误以为他真的不在乎。
直到贺兰荪到来后他对自己避如猛虎。
夜色深重,夜露侵身。萧恒没有下马,秦灼立在他马前,衣袍被风鼓动,像一个人的颤抖。
好久,秦灼说:“酒吃得不少,回去小心。”
萧恒点点头,说:“你回去吃些蜂蜜水,再吃点热汤,提防胃痛。”
两句不短不长的话后,喝马声响起。萧恒还是习惯用右手抽马鞭。第一鞭软绳一样滞重地响了一下,萧恒就换了左手。第二鞭后才响起白马鸣叫和马蹄达达声。
他的右手。当务之急是他的右手。
秦灼反复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那颗被萧恒气息冲得躁动的心终于静下去,感觉酒气消散后有些冷。但他还是忍不住站在门前一望再望,望到萧恒消失得像没有来过,才挪动脚步转向屋内的孤枕冷衾中。
有一段情节需要补一下,由于主线节奏不太好插,就在这里插一下吧。
还有修罗场这一段俩人的拧巴,很多地方会有各自的视角盲区和不客观的地方,毕竟人本来就是主观动物,更别说拉扯期了。所以有时候会忽略一些具体处境和情景,就像阿灼觉得老萧开始避他是因为和贺兰荪交往而介意他本身————他很自然而然忽略老萧视角是个怎么样的事了。但他的点落歪了,老萧因为他和贺兰的关系痛苦,他却因为一些自我否定认为老萧是嫌弃他这个人。
但就是搞这口拉扯,这是作者在当时阶段的个人口味。yep。虽然照明不怎么愉快,但祝大伙阅读愉快。
(还有,这章没来得及空段,大家将就一下看吧,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3章 补遗 茶花,粮食和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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