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沪城余热未消。
夕阳微斜，将整座城市镀上一层朦胧的金红，柔和的余晖与拉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营造出迷离的和谐氛围。
辰和大厦七楼会议室内，江聆月合起最后一卷底稿摞在桌角，把电脑和资料收进公文包内，起身准备离开公司。
会议桌另一侧的同事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抬头问：“今天怎么舍得准时下班了？”
江聆月笑着答道：“家里有点事，必须得回去一趟。”
同事一脸八卦地问：“不会是偷偷去见男朋友吧？”
江聆月摇摇头：“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空谈恋爱。”
同事揶揄道：“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还没有男朋友。”
江聆月无奈：“真没有，谈都没谈过。”
同事露出一副“我懂的”的表情，说：“快去吧，这儿有我们顶着。”
江聆月懒得再解释，拎上包推门走出会议室，坐电梯下到大厦一层。
大堂的落地窗外，一个男人背靠玻璃幕墙，时不时朝着里面探头探脑，很快就看到了江聆月。
她穿着商务风白色衬衫和烟灰色西装短裙，一头浅褐色秀发整齐地盘在脑后。
这样的外表在辰和大厦一众身穿格子衫的工程师中极为出挑，一路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她皮肤很白，五官小巧精致，生着一双微圆的杏眼，眸光水润，微笑时粉嫩的脸颊上还会溢出两个小梨涡，模样漂亮乖巧，稚气未脱。
男人一看到她，不顾保安阻拦一个箭步冲进来，孔雀开屏似地大声打招呼：“聆月，这边！”
江聆月瞥了他一眼，不做理会，径直向前走去。
这人是江聆月在上一个项目组的同事，叫曹齐，是个不学无术的关系户，对她一见钟情后死缠烂打追求。她好不容易换项目组摆脱了这个烦人精，曹齐竟不知怎么又摸到了新公司堵她。
曹齐巴巴地跟上来：“聆月，你看我来都来了，今天就让我送你回去吧。”
江聆月目不斜视，冷冷道：“曹先生，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希望您不要继续纠缠。”
曹齐讨好的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高声嚷嚷：“江聆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江家的事在圈子里已经传遍了，我看你还能硬气几天！今天你还敢看不上我曹家，明天你就高攀不起！”
说完，他还装作四下张望一圈，神情夸张地嘲讽道：“你家司机呢？怎么不见他的车，难道他还没来接你下班？江家不会已经落魄到了大小姐出门都要靠打车的地步吧？”
江聆月皱眉：“江家的家事自会有人处理，不劳曹先生费心，以及这里是公共场合，请您克制一下，不要高声喧哗。”
江聆月转身要走，曹齐却还不死心，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一片红痕。
江聆月不动声色地将左手伸进包内，摸着事先准备好的辣椒水，冷静地开口：“曹先生，这里是有监控的，我想您也不希望因为寻衅滋事再进一次局子吧。”
曹齐犹豫了一下，愤愤地甩开她的手，用肮脏的眼神打量着她：“哼，今天算你运气好，等下次再见面，我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你最好早点想清楚。”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亮红色法拉利，“轰”地一声一溜烟儿开走了。
江聆月看着被掐红的右腕，胃中翻腾一阵恶心。她轻咬住下唇，眼眶渐渐红了。
又等了大约一分钟，江聆月叫的网约车缓缓驶来，在门前停下。她坐进车内，将头疲惫地靠在后座上，深吸好几口气才将眼泪憋了回去。
*
网约车在市郊一栋别墅门前停下，江聆月下车进门，换上家居鞋径直走向二楼书房。
书房内空间狭小，灯光昏暗，被沉闷的红木家具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书籍发霉的气味。
书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细看之下与江聆月眉眼十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江聆月推门进来，轻声叫了声“爸”。
男人脸色阴沉，用犀利精明的目光审视着江聆月，语气不满：“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江聆月早就习惯了他这副严厉冷淡的态度，不冷不热地答道：“路上车有点多，耽搁了一会儿。”
书房的门再度打开，一名娇媚艳丽、珠光宝气的美妇人步伐款款地走进来，作小鸟依人状靠在男人身边。
看到她这副模样，江聆月不禁露出点厌恶的神色，又瞬间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向妇人问好：“方阿姨。”
妇人脸上堆着假笑，语气娇嗔：“小月难得回来一趟，阿姨来看看你。”
对方是江聆月名义上的的继母，方薇薇。
十六岁那年，江聆月的母亲因病去世，不到一年江父就将年轻美貌的继母领进了家门。此后六年间两人多次尝试生育，但一直无果，直到几个月前方薇薇才终于查出怀孕，据说还是个男孩，江父对此很是得意。
江聆月觉得别墅里的一切都令人作呕，只想快点离开，于是单刀直入道：“今天叫我来，又是想让我干什么？”
方薇薇立刻厉色责备：“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爸爸说话呢。”
江父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不情不愿地开口：“上次跟你提过的和宋家联姻一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聆月垂下目光，沉默不答。
江父早年白手起家，赶上制造业出海热潮，从小工厂做到上市公司，江家也因此混进了沪城的上流圈子，风光无限。然而就在前段时间，江父错信他人，投资的一个大项目出了问题，用来周转的资金链濒临断裂，若是再拖下去必然会把公司拖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江父心急如焚，四处求人，最终江家长年的合作伙伴宋家开出条件，只要江聆月和宋家少爷联姻，就出资帮江家渡过难关。
宋家在圈内无人不晓，大少爷宋景驰只年长江聆月两岁，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是在沪城能呼风唤雨的存在，却甚少露面，颇为神秘。传闻他年少时因车祸双腿残疾不良于行，因此性情阴鸷，喜怒无常，不近人情。
江聆月此前并未见过这位宋家少爷，她不想联姻的原因也不是歧视残疾人，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幸福变成他人牌桌上的筹码，命运任人摆布。
见江聆月态度抵触，江父怒道：“江聆月！你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花那么钱送你出国留学！你呢？你又是怎么报答我们的？”
方薇薇柔声附和：“你今年也二十三了，你爸爸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是时候该为家里分担一些了。“
江父是替她出了学费，但这么多年的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打工实习一点一滴赚来的，毕竟方薇薇看得紧，从父亲手中要点钱可是比登天还难。
用不着时就假装没她这个女儿，急用时才想着认回来。
自从父亲的公司出事，这套陈词滥调她已经不知道来来回回听了多少遍了，话里话外都是指责她的不是，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被父亲买个好价钱，不配合就是大逆不道。
书房内气氛凝固，江聆月轻微扯了扯嘴角，还是没有说话。
父亲见一计激将不成，又川剧变脸似地换上一副慈父面孔：“聆月，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宋家家大业大，又只有宋景驰这个独子，嫁过去你就是宋家少奶奶，不比你现在每天早出晚归上你那个破班，每个月指着那点可怜的过日子舒服多了。”
“就是，女孩子嘛，总归是要嫁人生子的，工作那么拼命干什么。不趁年轻早点嫁人过阔太太日子，以后想嫁都不好嫁了。”
江聆月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利诱，唱双簧似的晃来晃去，只觉得头疼。她冷笑着开口：“您还是不要浪费口舌了，不管您再多说多少句，我都不会同意结婚的。”
说完又看着方薇薇，一字一句道：“方阿姨，您可以选择和我不同的生活方式，但请您尊重我的职业，尊重我工作的价值。”
江父气得重重拍了一下书桌，蹭地站起，把身旁的方薇薇吓了一跳。
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江聆月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你不顾我们的情面，不给你父亲、对你有养育之恩的父亲，这个面子，我养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今天就算认了栽了。但是你外婆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说完，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医院化验报告单，甩在江聆月面前：“癌症，晚期，反正现在江家拿不出钱给她治，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聆月怔住了，一时仿佛天旋地转。
外婆？癌症？晚期？
母亲去世后，外婆就是她唯一真正的亲人。江聆月独自在国外读书多年，最放不下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亲自照顾外婆；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国，竟然……
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地毯上。
方薇薇见她坚固的防御姿态有所松动，贴过来假惺惺地低声安慰：“你外婆突然生病，我和你爸爸都很震惊。但是聆月你也别太难过，医生说她的病情虽然凶险，但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我们当然是想全力救治，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的，但是咱家现在的情况现在你也知道，治疗要用的那些进口靶向药都是天价，实在是负担不起……”
“我知道了。”江聆月艰难地开口，嗓音干涩，“我同意联姻，前提是必须全力救治外婆。”
江父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爸爸就知道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方薇薇似乎是很怕她再改主意，赶忙开口：“聆月你放心，外面把宋家少爷传得那么可怕，其实都是谣言而已，我看他对你可上心了，跟我们说你要是同意就明天约你一起吃晚饭呢。”
江聆月皱眉：“一起吃饭？”
“对呀，既然事情定下来了，那就要尽快签协议领证，好事不嫌早嘛。”方薇薇说完就把她推出房门，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
江聆月恍惚地站在走廊上，接过保姆递来的纸巾拂去眼泪，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收藏夹里唯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母亲和外婆的合照，照片中祖孙三人笑容灿烂，幸福美满。
江聆月吸了吸气，对着屏幕轻声说：“妈妈，我要结婚了。”
“你说人生充满不确定性，我们只能积极坦然地接受，而你会一直看着我。”
“所以，请像一直以来那样，保佑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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