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大概就是她决定祛疤的原因。
人人都追求越来越好的生活,她亦如此。也许治疗之后,她和普通人一样,拥有洁白无瑕的身体,也拥有在爱面前不自卑不畏惧不胡思乱想的能力,姜婍便是抱着这样的期待踏进整形医院的。
那段时间,姜婍一个人跑了医院很多趟,多到负责接待的护士小姐都已经熟知她的饮品口味,能提前为她准备好咖啡,还能在等待空闲之余同她拉上几句家常。
最终姜婍还是选择了植皮的手术方案,护士提醒她:「下次要带家属来签手术同意书了哦。」
姜婍走出医院,一路思虑,最后决定拜托朋友来签字。她在好友列表里选中一位发出请求,是大学时相处不错的同学,毕业后一直保持每年约会两次的见面频率,算得上关系亲密了。
朋友答应得很爽快。
姜婍想,其实她也有很多真心相待的朋友,在需要时刻能够挺身而出。只是大多时候,她享受独自生活,不愿被旁人打搅。
如若非要聊起一位最亲密,最特别的朋友——只能是陆为溪。
恍惚间记忆再回到那个湿热的夏夜,她站在江京体育馆的大门口,面对和陆为溪这段无法公开的隐秘关系,她选择大方微笑着介绍自己:「我是陆为溪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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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明年奥运女篮集训的总教练正在考虑任命中,这消息是姜婍拿陆为溪的手机,搜索延城旅游攻略时无意中看见的。
陆为溪手机里的「周指导」是江京省队总教练,也是三届奥运会的女篮总指导,更是陆为溪运动生涯里的恩师,姜婍从陆为溪口中听过的,这位周指导对她有多么严厉又有多多么关照。周指导告诉陆为溪:「今年我不再带队,你准备好,明天跟我一起去见领导。」
姜婍其实知道,在陆为溪心里,没什么能比得上篮球。
她听过陆为溪聊起她关于篮球的遗憾,她曾加盟WNBA的知名球队,还记得那天队友们把她高高抛起,祝福她终于能完成梦想,她也很争气,在异国他乡首秀便一战成名。可最后因为国家队的赛事安排,她选择接受征召,中止合约,回国领队打奥运。她一直相信还会再有机会,直至在赛场上的一次失误让她十字韧带撕裂,随后便是一段漫长的低谷期,球迷也开始怀疑她的水平……她是在「陆为溪巅峰已过」、「陆为溪应该趁早让位」、「感谢陆为溪曾经的付出」这样的呼声中宣布退役的。
她的人生当然不止有篮球,她同样热爱骑行、徒步,不时也对摄影和厨艺感兴趣。
可是听见康复师对她说:「你别太心急,康复到能正常行走不就好了?反正你已经退役,不会再打比赛了。」她仍会微笑着垂下眼,不答话,掩饰自己的失落。
每当姜婍听着陆为溪用雀跃的语气聊起篮球时,会想——
陆为溪,不止是姜婍去年才认识的漂亮姐姐。
在此之前,她是用了二十年在球场上打球,最后背上一身荣光与伤病的女篮运动员陆为溪。
所以,当陆为溪看见了周指导的消息却犹疑是否要领队执教时,姜婍鼓励她:「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支持你!」
那时候,姜婍以为自己真的只要说一句「我支持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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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为溪去和周指导见面叙旧,也带了姜婍去。
她们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不过周指导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没有明说,只是沉下脸,略有不满地皱起眉头,问陆为溪:「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十岁不到就已经坐上奥运会替补席,但最后却被禁赛三个月的事?」
姜婍察觉到陆为溪的身体一僵。
她直觉气氛不对,找了个借口自己就先走了。离开时,她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巧对上周指导的眼神,严肃地让人害怕。
陆为溪二十岁时被外借到其他省队,那年她第一次谈恋爱,和队内的另一个运动员。
那时年轻气盛,不懂收敛,因为这件事她们都没少被约谈。陆为溪当时已经被视作女篮主力的后备军,却调回江京省队,被随便安了个罪名禁赛三个月。
多重压力下,两人甚至没有任何交流就各自妥协放弃,后来也再没有交集。
十年过去,一切仍没有改变。
可姜婍不觉得这是什么难题,听完解释,她抱抱陆为溪,压低声音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说就好了。我们悄悄的,别让任何人发现。」
她们依偎在一起,在这条不太好走的道上,总是互相搀扶,互相宽慰的。
陆为溪说:「我不想让你委屈。」
「不会的,姐姐,」姜婍靠在她肩头时,总忍不住贪婪地吸一口她颈窝里寡淡的茉莉香,「我们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不需要太多骨气,我们可以乖乖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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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低头。
姜婍想,只要乖乖低头就可以了。
后来陆为溪三天两头被叫到体育局,两人各自为工作忙碌,很少见面。直至陆为溪告诉她,队里组织了一次退役选手的友谊赛,这也是她继退役后在江京体育馆的第一次上场。
「那我可以来看吗?」姜婍想,也不是正规比赛,她以朋友身份观赛,应该也没什么吧?
「当然可以。你来随便找个位置坐,我在场上热身,就不管你了哦。」陆为溪的语气中满是对这场比赛的期待与兴奋。
傍晚姜婍提前结束工作,可晚高峰时期一路堵车,到了江京体育馆,她急匆匆进场,在门口又被拦了下来。
工作人员说:「今晚的比赛不对外展出,不准观赛。」
姜婍迟顿片刻,微笑着说:「我认识里面的球员,我是陆为溪的朋友。」
「那得让她来接你。」
两分钟前陆为溪才发过消息说她上场热身了。犯难之际,姜婍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祝纱。
自上次她生日派对的尴尬后,两人就没有再碰过面,陆为溪也没有再在姜婍面前提过她。
祝纱也是江京省队的退役球员,与场馆的工作人员自然相熟,寥寥几句后工作人员就放行,让祝纱带着姜婍进去。
从大门到球场得走上好一段距离,两人之间弥漫着诡异的尴尬,也没什么非得把话说开的必要,就随意寒暄了几句,加速走进场馆。
观众席上人数寥寥,观赛的大多都是球员或球员家属。姜婍不想显得突出,便和祝纱一起在中间坐下,四周都是祝纱相熟的球员。
眼见周指导带着领导一同走进场馆,姜婍拿出了提前准备的帽子和口罩。
祝纱却笑道:「没事的,他们今晚肯定不会注意到这边。」
球场上比赛很快开始,陆为溪是首发后卫,她满场飞速奔跑,姜婍的目光都差些跟不上她的速度。
到底对篮球不熟悉,姜婍观赛也不过是看个抢断、上篮和投篮,身旁一群运动员讨论控场节奏什么的,她听得也懵里懵懂。
陆为溪今晚状态好 ,多次助攻,出手就有,一个半场球瞬间点燃氛围。她下场休息时,身上披着白毛巾,双手撑在膝上,抬眼紧紧盯着场上战况,猎人般默不作声,又犀利尖锐的眼神。
在球场上的她显然展露出更精彩、更自我的另一面。
比赛结束时,一群穿着黑色夹克的领导被簇拥上场馆,工作人员招呼着让合照,教练也对观众席上的队员挥手让她们上去。姜婍趁乱俯下腰,悄悄下了看台,挤进站满摄影师和工作人员的人堆里,又戴上了帽子和口罩,觉得安全了,这才敢抬头看向陆为溪。
领导们对她很满意,同她握手、合照。
她站在场馆中央,是光彩熠熠般的存在。
而姜婍,庆幸自己穿一身黑,方便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中。
她悄悄为陆为溪喝彩,鼓掌,没人会听见。
爱她。
自己渺小,也不觉得卑微。
只希望,她能永远在热爱的剧情里做主角。
-
姜婍本来在场馆门口等陆为溪下班,想着可以和她一起回家庆祝。
夏夜闷热,但她心里是开心的,因为马上可以先拥抱陆为溪,再激动地说一堆夸奖鼓励她的话。此时她的心情,像小时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待学校春游的前一晚。
陆为溪很晚才走出场馆,身边还有几位队友。
姜婍一眼看见她身旁的周指导。
已是夜里,远远地能听见她们的聊天,姜婍恍惚地听见周指导对陆为溪说:「好好准备,领导今晚对你还是很满意的。」
怕被看见,姜婍慌不择路,赶忙冲到路边,抬手招了一辆出租,然后坐上车几乎逃一般离开了。
直至从后视镜里再瞧不见她们的身影,姜婍才松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
姜婍无奈自嘲,继过度依赖的疯子之后,现在她又变成了见不得人,四处逃窜的老鼠。
电话响起,是陆为溪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说:「你今晚来了吗?我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呢?」
姜婍张开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望着窗外飞闪而过的灯红酒绿的夜景出神,呆呆地答道:「哦,我临时有工作,赶不上,就没来。」
「……好吧,」陆为溪的语气里没有表现出失落的意思,「那我现在和指导她们去吃饭了。」
「嗯,好。」姜婍挂了电话,忽然心情又变得轻松。这有什么好矫情的?她们的路还长着,总有正大光明在旁人面前拥抱陆为溪的时候 ,现在,她只需要回家也煮个泡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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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为溪整日去体育局开会,连云洲女子篮球中心那边的事都顾不上,可尽管如此,那个夏秋之交,她还是会特地绕过两个路口,到姜婍家里来给她做一顿饭。
姜婍不爱吃早餐,她喜欢熬夜工作,总是一觉睡到中午,然后午饭连着晚饭一起解决。好几次她醒来,陆为溪已经离开了,不过厨房锅里有她炒好的菜,手机上还有她发来的消息,让姜婍把菜热了吃。
这样匆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穿上风衣也不再能抵风的晚秋,十月中,到了陆为溪的生日。她和姜婍其实都不重视过节,也一早说好不会在生日上花心思,所以那天两人仍是各自忙碌。
不过姜婍正巧在网上刷到甜品蛋糕的教程,于是便突发奇想,窝在厨房里实验了三个钟头,最后成功出品。
她装了两盒,一盒带到工作室分享给同事,正巧陆为溪的电话打来,说晚上来找她吃饭,于是另一盒给陆为溪留着。
有同事问姜婍,这么开心,是不是接到大项目?
话音未落,工作室的大门砰砰直响,来人没有礼貌地大力砸门。
门一开,姜婍就看见爸爸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他一张嘴就把姜婍给大骂一顿,控诉她不仅不负自己的责任,还鼓动弟弟也不尽孝道,他生下他们养大他们,两个白眼狼现在却对他不闻不问……
同事们站在各自的工作间,都面露尴尬。姜婍听得头疼,但倒也不觉得有多羞愧,她走上前,用力推搡这个无赖的中年男人,冷声说:「滚出去,你再不走我打电话报警。」
争执间,爸爸举起凳子就往工作室的画屏上砸。
最后两个男同事把他给扔了出去,锁上门,任他在门口继续大声咒骂姜婍。
姜婍环视四周,一片狼藉,脚下都是画屏的玻璃碎片。在工作室同事无声的注视中,她俯身扶起椅子,说了句:「谁帮忙报个警。」
她做好的甜品也被打翻,蛋糕四分五裂,奶油糊了一地。姜婍蹲下身,在爸爸无休止的辱骂声中将蛋糕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陆为溪打来电话,接通后,还不等姜婍开口,她便急着说:「对不起,我晚上可能来不了了,刚刚突然通知开会,你自己一个人吃,好吗?」
「好,我正好也有事。」
姜婍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不来也好。
她来,姜婍又拿什么面对她呢?拿地上污脏恶心的奶油 ,拿碎了半边画屏的工作室,还是拿她那个死皮赖脸守在门口,瞪大了眼睛活脱脱一副要将她千刀万剐的模样的亲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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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婍报了警,警察来把爸爸抓进了派出所。
她坚持不和解,要赔偿,警察怎么讲情讲理都没用,只能把人先扣押,等着姜鹤来,偏偏后者怎么都联系不上。
等她走出派出所,回到家,已是深夜。看看时间,还未过十二点,厨房的烤箱里还剩下一盘未出炉的甜品蛋糕。她顿了两秒,突然决定再做一份。
陆为溪此时还在体育馆。
等姜婍赶到体育馆,距离新一天的零点还剩十分钟。陆为溪一直在和教练一起看运动员过往的比赛录像,并不知道姜婍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等她接到电话走出体育馆,只看见姜婍拎着蛋糕盒子,开心地朝她飞奔来。
她笑着走上前迎接,看到姜婍,一天劳累后心中也觉得轻松。她问:「怎么还是赶来了,不是说好不过生日吗?」
「这是我给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呢,还是走走过场,尝一口我做的蛋糕呗。」
两人就着体育馆门口的阶梯坐下,姜婍满心欢喜地打开蛋糕盒,低头一看,里面几个小蛋糕已经撞成一团。
陆为溪拍拍手,小孩儿一样开心地说:「吃大锅饭喽。」
姜婍也不气馁,往蛋糕上插了蜡烛,用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苗,双手举起蛋糕,看向陆为溪:「许个愿望。」
陆为溪许愿的那几秒,姜婍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目光定定地盯着她看。
微弱的烛光照亮在陆为溪脸上,她的眉眼、睫毛、鼻尖、嘴唇,都近在眼前。不知为何,姜婍看着她,明明是在如此幸福的时刻,也总有一种下一秒失去的恐惧。她只好隐忍,在感受到爱的那一瞬间,想要流泪的冲动。
静默的、昏暗的夜间,夜风不时吹拂又停顿,依稀还能听见场馆内传来的一阵一阵口哨声。
陆为溪许好愿,姜婍歪着头看她,亮晶晶的眼眸里倒映出烛火的光:「你许的愿是关于明年的奥运会吗?」
陆为溪点头说是。
姜婍露出「我就猜到」的骄傲神情。
她又说:「我们说好十二月去延城,那时候也许可以看见雪……你还记得吧?」
陆为溪又点头:「当然记得。」
「要陪我去哦。」
听说人的言语都是有能量场的,不吉利的话要少说。所以,姜婍用「要陪我去哦」来代替「不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吧」这句不吉利的疑问。
陆为溪说:「当然会陪你去。」
蛋糕只吃了一口,陆为溪又接到周指导的电话,着急回去继续加班。姜婍于是没有再继续打搅,挥手和她说再见。
临别前她们亲吻,口齿间都残留甜到发腻的奶油味道。
陆为溪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姜婍放下挥别的手。
她抱着烛光熄灭后的蛋糕,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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