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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走出机场的时候,天刚刚放晴。云层渐渐散去,清澄的阳光布满每一个角落,这在11月的罗马可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

将不多的行李扔进计程车的后备箱,撒加·维斯康蒂和卡妙·安格尔坐进了这辆老旧的小轿车。两侧的田野迅速退去,古老的城市默默地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的到来。

司机是一位很健谈的中年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他对这两位一看就是游客的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罗马这座千年古都,从竞技场到凯旋门再到威尼斯宫,从圣彼得大教堂到梵蒂冈博物馆再到即将开市的纳沃纳圣诞市场,可以听得出他对于自己土生土长的这座城市的自豪和热爱之情。

“你怎么看,卡妙?想去哪里逛逛?”撒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阿布罗狄发来的短信,他要求见面。

“维斯康蒂先生以前来过罗马?”卡妙又戴上了他那副防风墨镜,因此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神色和表情。

“没有。”撒加摇摇头,“不过从少年时代我就一直想来这里朝觐。”他关上了手机。

撒加的话让司机更加高兴。

“那您一定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行程就由您决定吧。”

计程车在马路上等待红灯。一对蝴蝶从他们车前翩翩飞过。

撒加看着那对在阳光下起舞的粉蝶,突然一阵心血来潮,“刚才司机先生说前面就是罗马古城,不如我们步行过去如何?”

“先生,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司机插话说:“你们的旅店就在罗马广场的另一侧。尽情去玩儿吧,我会将行李给你们送过去。”

墨镜下的唇角微微弯了弯。“好。”卡妙说。

“enjoy the zoo,

And walk down 42nd street,

You wanna be excited too,

And you will feel the heat……”

沿着罗马广场公园的小路一路向上,攀上七丘之一的帕拉迪诺山,整个罗马广场尽收眼底。一侧的拉迪诺皇宫的遗址伫立在一片雨后的青翠中,即便已是冬天,在温暖湿润的气候和城市灯光的共同作用下,这里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我兄弟从很小的时候就向往这里了。”

“因为罗慕路斯和雷默斯?”

“对。小孩子对自己是双生子总是很好奇,当他发现另一对著名的双生子时有天然的亲近感——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是孪生兄弟吗?”

“你说过。”卡妙唇角带着微笑,“我还记得你说过他的梦想是斯尼旺雪峰。”

“没错儿。小孩子的梦想总是很多,想走遍世界上的每一处美景,拜访每一处遗迹,吃光每一种美食。”

“那么你呢,维斯康蒂先生?”

“我?”

“你为什么想来这里,是因为双生子,还是因为凯撒?”

“……”撒加沉默地望着远处绿树丛中显露出的粉色城郭,“都有吧,我想。”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慎重地开口,“事实上我对那对双生子没有我兄弟那种执着。”

卡妙走上去和他并肩望向山下,“是因为他们的悲剧结局吗?”

“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神话中的双生子都没有好的结局,但现在有些了解了。”

“?”

“正因为他们血脉相通,他们才不会允许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他们总是想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强的和独一无二的人。”

“我想这不仅仅是在双生子之间,普通兄弟们之间也会有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斗,即便是能够兄友弟恭的家族,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区别仅仅在于如何去解决它。”

撒加看着卡妙微笑起来,“卡妙,我能够想到,对于你而言,无论是白蝴蝶或是黑蝴蝶他们都是造物主的精华。如果出现矛盾,出现问题,只要按照公理去解决即可。但是卡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难题是无解的,勉强去解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对的,维斯康蒂先生。然而我要纠正一点,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难题都是有解的。否则上帝就会很无聊。人类制造问题,我们只是在努力解决问题。”

“对于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那就顺其自然,坦然面对吧。”

“顺其自然,坦然面对?你的意思是一切结局都可接受?”

“对。”卡妙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几乎能感到墨镜下那灼灼的目光,似乎射穿了他的灵魂,“就像生老病死,一切结局都可接受。”

“哪怕这是别人的错误造成的?难道不会留有遗憾吗?”撒加在心里大喊,但他没有勇气问出来。

远处的花坛中,各色鲜花燃烧生命般怒放,这也许是今年最后的花朵了。

“we eat the night,

We drink the time

Make our dreams come true

And hungry eyes are passing by

On the streets we call the zoo.”

他们下山的时候,一群群的彩蝶从它们栖身的花坛飞出来翩翩起舞,也许是感受到了冬日阳光的温暖,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舞,像在参加最后的狂欢舞会。

他们停下脚步欣赏这幅美景。

“凛冬将至,它们的时间不多了。”撒加忽然伤感地说。

“是啊,凛冬将至。”卡妙看了他一眼,“不过它们已经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在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新的生命将会回来。”

“但是这些蝴蝶不会看到。”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来过,活过,为这个世界增添过一抹亮色。即便到世界末日,也无法抹去他曾经站在过这里的事实。”卡妙仰头看向古城遗址,将这句话献给那对曾经创造过辉煌又举刀相向的孪生子。

“make our dream come true

And hungry eyes are passing by

On streets we call the zoo.”

在山下的广场,他们遇到一位占卜的老人。老人身材伛偻矮小,头上戴一顶大大的毡笠,毡笠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紫色脸膛——这张脸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更像是来自东方的亚洲人——长长的眉毛胡须已经雪白,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透明一样。老人面前摆着一个摊位,上面罗列着各种占卜的物件。但他缩在那儿不发一言,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只是好奇地一瞥,并未停下关照他的生意。

撒加和卡妙也像其他人一样越过他的摊位向前走去。

端坐的老人一直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蓦然射过来的精光让撒加吃了一惊。

“呃……”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卡妙也停住了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先生,来卜一卦吧?”老人操着一口西西里岛口音的意大利语,声音低哑,但语气和蔼。

撒加不喜欢占卜,这种让自己的命运被他人窥探的感觉很不好,他犹豫着怎样拒绝。

卡妙走了过去,“您要为我占卜?”

“不,先生。”老人说:“您的结局写在脸上,没什么好说的。我指的是您身后那位先生。”

撒加皱起眉头走过去,扔给老人一张钞票,“谢谢您,先生,但我不需要占卜。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人瞅了一眼钞票,任它被风吹走,自顾自地拿起一个小盒子在手中摇了几下,丢出几片刻着花纹和符号的动物骨骼样的东西,“那么先生,我就送您一卦吧。不收钱。”

“什么?”

老人咕哝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撒加拉起卡妙准备离开。

“他说的,是中文吗?”卡妙问。

“没错。”老人不等撒加答话,咧开那张漏风的嘴笑着回答:“意思是,您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年轻人,去把握自己的命运吧,但在选择前一定要想好将要面对的后果。”

撒加转身去看老人,占卜者已经收起他的骨片,继续闭目养神。

“走吧。”卡妙说。

他们抵达预定酒店的时候,酒店老板正拿着两张票发呆,看到两人进来,立即两眼放光。

“两位先生,一定是前来旅游的游客吧?两位对音乐剧是否感兴趣?”

撒加看了卡妙一眼,后者沉默不语。

“歌剧《魔笛》,天才男高音沙加·埃斯波西托亲自上台的哟,十分难得。”

“怎么,老板,您还兼职剧院经理?”撒加问。

“当然不是。这是之前一对情侣预订的,刚才却告诉我他们来不了了,但我已经帮他们买下来了……”

“我们知道了。”卡妙回答,他看向旅途的伙伴,“维斯康蒂先生?”

撒加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是来旅游的,当然不能错过这么经典的演出,是不是,卡妙?”

“两位先生真有眼光。”老板立即将两张票塞进他们手里,“罗马大剧院,晚8点,附近还有很多的咖啡馆……为了表示感谢,二位客房中的酒水请随便取用,不收钱。”

沙加·埃斯波西托是来自苏格兰的天才少年,14岁毕业于维也纳音乐学院,师从著名的男高音普拉西多·多明戈先生,18岁第一次登台演出就惊艳了世界,自此成为各剧院争抢的对象,成为了站在歌剧舞台中央的那个人。听说,最近他有意要与罗马大剧院签一份长期合同。但不管怎样,每次有他的演出,座位都几乎爆满。

他们到达大剧院的时候,灯光刚好暗下来。他们只好在后排靠门的地方坐下来。

“以前我以为喜欢现代摇滚的人不会对古典歌剧感兴趣。”撒加说。

“为什么?”

“可能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就像……两种不同的人生……”

“……沙加·埃斯波西托是米罗的学长。”

“?”

撒加的手机一闪一闪,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我以为你们分开后就再没有来往。”

“是没有来往。不过他刚到维也纳时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上提到过他。”卡妙弯起唇角,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他也能感受到一个小迷弟见到偶像的激动之情。“我一向不擅长回信。”

华美而流畅的序曲响起,各种乐器争先展开一幅绮丽的音画,将人们带入了一片阳光与花香交织的美好画面。舞台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一片山林间空阔地带呈现在人们面前。沙加·埃斯波西托扮演的希腊王子塔米诺登场……

撒加低头看向自己已经黑屏的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出一条短信。

卡妙身体稍稍前倾,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之中了。

舞台上响起著名的咏叹调《这是多么美丽的画像》。沙加·埃斯波西托不愧是殿堂级的男高音,一开口就拨动了人内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即便前一秒还在计算着一些世俗之事的撒加,也似被当头棒喝震醒了过来,完全沉溺于这支激情澎湃的情歌之中。

“好像没有人看过/这么美丽的姑娘/她燃起了我心中的火焰

难道这就是爱?

如果我能找到她,一定要紧紧抱在怀里,拥有她。”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地看向卡妙,舞台上明明灭灭的灯光勾勒出他的侧颜。也许是由于舞台上扣人心弦的演绎的缘故,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卡妙专注地看着舞台,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舞台上,剧情渐进**,随着合唱团的《萨拉斯特罗万岁!荣耀属于你!》大合唱结束,两位主角,塔米诺王子和帕米娜公主也被萨拉斯特罗带往了神庙。

“莫扎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家,能为世界留下如此美妙的曲子!”幕间休息时,撒加感叹着,一边小声哼唱了一段咏叹调。

“的确。”卡妙点头表示同意。

“可惜的是,大师在完成首演之后就去世了。”

“至少他来过,为这世界留下了光和美。”

“相比较而言,其他大多数人的一生简直不值一提。”

“也不能那么说,维斯康蒂先生。”卡妙反驳说:“伊莎贝拉蝶虽然美丽,但是一群小粉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不也是一道风景吗?”

“但是猎人们愿意为偷猎一只伊莎贝拉而铤而走险,又有谁会为了一只小粉蝶而牵肠挂肚呢?就像这舞台上——”撒加朝正在徐徐拉开帷幕的舞台上一指,“沙加·埃斯波西托光芒万丈,而那些黑人奴隶演员,只有在演出失误时才会注意到他们。”

“然而没有他们,歌剧终究不能成行。”

“这也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了,为了能将主角的故事演绎得更加传神。”

“维斯康蒂先生,这只是一幕歌剧,作者选择了这个视角塔米诺才能成为主角,换一个角度看看,主角就是别人,有可能是夜女王,也有可能是帕帕盖诺。就像南美洲的蝴蝶煽动翅膀能制造一场龙卷风一样,一个小人物也有可能改变历史。即便他不能,千千万万个小人物总能,这并不是一个沙加·埃斯波西托能够完成的。”

著名的男低音独唱曲响了起来,两人自觉地安静下来,不再讨论他们的问题。

撒加在心底谈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一直明白,两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永远不可能为别人放弃的东西,何况这个“别人”只是仅仅相识一个月的旅友而已。但是,在心底的某处,他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化了。他掏出手机,又给阿布罗狄发出一条短信。是时候谈谈了。

舞台渐暗,美妙的独唱《音乐好像从远方传来》响起。

“在恋爱时,任何人都喜不自禁……

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亲吻

但他们说,我没有权利谈情说爱

因为我又黑又丑……”

撒加关上手机,看向身边的卡妙,今晚他是那么的安静,仿佛预知一切即将到来的厄运的先知,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纯洁少年。撒加如痴如醉地看着卡妙的侧影,想把这一幕永远地刻在心上。

“在这神圣的殿堂/没有人想到要报仇的事/在这里,每人都要爱人如己……”

明天的事是明天需要考虑的事,无论事复仇还是杀戮。

故事渐入**,观众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人们轻轻打着拍子,随着剧中任务的情绪而兴奋起来。卡妙显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晃,脸上挂着撒加从未见过的笑容。

撒加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他的眼中都是卡妙,脑中也都是卡妙: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卡妙和一个步步为营、心机重重的卡妙反复出现,最后他们重合在一起,成为眼前真实的卡妙。

卡妙既是伊莎贝拉蝶,也是一只小粉蝶。那么他呢?他撒加·维斯康蒂又是什么?

舞台上响起咏叹调《如果有个爱人该多好》。

撒加捂住眼睛,他心中出现一片阳光明媚的花田:一只黑色的小蝴蝶和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闹,上下翻飞。

“The wise man said just walk this way

To the dawn of the light

……

Hear this voice from deep inside

It’s the call of your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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