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妧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她有辆小电车,是毕业后她用自己大学期间攒的几万块钱买的代步工具。
固定往返在村镇之间的大巴只有两班车,一班在中午十二点,一班在下午四点钟。
自从有次木耳没有预兆地持续呕吐,她抱着它在路边的站台迟迟等不到一辆车,就在她绝望到准备徒步往镇上走的时候,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辆过路的车。
经过那天,她火速去提了车,虽然不大,却方便了日常出行。
估摸着这个点林桂芳还没到家,田妧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转道先开去步行街。
街道两旁的店铺一家紧挨着一家,密密麻麻排列着,从街头到巷尾,招牌错落有致,各类店面绵延不绝。阳光倾洒在石板路面上,泛出淡淡的光晕。
商业化之后,这里与原先的样子大相径庭。
田妧从人群缝隙中穿过,踱步至长街的尽头,头顶的匾额古雅而厚重,刻着烫金的几个大字——“老张表行”。
店门半开着,店里没有客人。
被围在柜面里的是一个老头,他坐在一把有些年头的旧椅子上,老花镜松垮地架在他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正在全神贯注地修表。木质的台面刮擦地辨不出先前的颜色,却擦拭地格外整洁,摆着各样精细的工具。
身体微微前倾,老花镜滑至鼻尖,粗糙却灵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某样微小的零件,拿到跟前嵌进表盘里。
田妧轻手轻脚走进去,也没打扰,静站在门边等着。
许久过去,工作台前终于有了动静。
张敬堂把手里的螺丝刀放下,摘了眼镜觑她:“等了多久了?”
田妧转身径直走到柜台前,唇角轻扬回答:“没多久。”
张敬堂把手边杂乱的东西往旁边一推:“买表还是修表?”
“修表。”
“表给我瞧瞧。”
田妧咬着唇边的细肉,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慢吞吞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封口袋,里面装着那只被踩烂的金表。
几乎面目全非。
递过去的时候她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他劈头盖脸来一句:“都摔成这样了你让我怎么修?”
幸而他的年龄和阅历都摆在那里,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物,并没有因此大惊小怪。
张敬堂把封口抿开,将零件倒出来,重新把眼镜戴回去,专注而细致地看起来。
田妧站着等,她刚刚本来在浏览墙上粘贴的一张海报,上面写着一些日常佩戴的注意事项。
“第一条,避免碰撞。手表内部的零件精细,受到剧烈碰撞会损坏机芯。”
······
虽然她平时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对表也不感兴趣,不甚了解。但是单从鳄鱼皮制的表带手感就能轻松判别出这块表价格不菲。
“能修好吗?”她揣着忐忑,问。
他没理她,自顾自继续手上的动作。
田妧也不急,没出声催,百无聊赖地低头看起柜台里陈列着的不同款式手表。
半晌,张敬堂才从台面抬起头来,终于开了口:
“你这表倒是金贵,零件也稀有,我这小店还没接过这么大的单子,自然没有对应的配件。”
田妧本也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以为他是在婉拒这单生意,做好了换家店问问的心理准备。
“可以帮你带到市里修修看。”
田妧眼睛一亮,重燃起希望。
“但是至于能不能完全修好,我打不了包票。”他悠悠补充,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后重重落在地上。
张敬堂事先没有打算承接这次业务,他匆匆观察了一下,掉落出来的零件工艺奢华,机芯构造复杂精密。
即便干这行几十年,对修复这块罕见的表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也许是普普通通形形色色的表见得多了,他蓦地产生了兴趣,松了口。
“行,拜托您。”
田妧在台上写下一串手机号码,嘱咐他修好之后联系她来取。
她走出店门,险些与一个年轻的寸头青年迎面撞上,对方的挎包拉链头蹭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红痕。
对方连连朝她道歉,他局促地问:“要紧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只是擦破一点皮,并不锋利,她没那么娇贵。
田妧忙说没事。
他进了门,她抬脚离开前听见店内传来几句对话。
张敬堂问:“今天进货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市里的表行市场乱的不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群穿西装的人,拿着表的照片挨家挨户问有没有一个年轻男人来修表的。”
“每天修表的人多了去了,这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
*
田妧驱车到了一处园区,葱葱绿叶中矗立着一座小洋房。
奶白色的外墙攀着爬山虎,藤蔓如同细密的经纬线,编织在墙面上,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涌起绿色的波浪。
精致的雕花围栏上锈迹斑斑,几株娇嫩的蔷薇探出头来,在庭院里开的正盛。
田妧的母亲林桂芳生**养花,虽然不常住在这,却仍会安排人打理。
她照例提着几箱礼物敲门,开门的是赵婶。
“阿妧回来啦?快进来。”她笑眯眯把田妧请进门,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布满褶皱的手紧紧拉着田妧打量起来。
嗔怪道:“你这孩子,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还记得住吗?”
爸爸去世后,母亲带着她离开了晋河,搬来了这里。
林桂芳忙于生计,常在外奔波不着家,找了一个住家保姆来照顾田妧的生活起居,就是赵婶。
直到高考完离家前田妧都是和赵婶住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不是主仆的关系,更似亲人。
田妧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撒娇:“这不是我空下回来看您了吗,想我没有?”
赵婶刚在厨房准备午饭,身上还系着围裙,忙制止田妧,怕把她弄脏。
她哭笑不得:“想想想。当然想你这皮猴。”
“你坐会儿,饭菜马上好。你妈妈一大早就回来了,跟我一起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鲈鱼,说你爱吃。”
田妧笑而不语,她哪能听不出来赵婶是想缓和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本想进厨房帮忙,还没站起来就被赵婶按在沙发上。
田妧坐着往嘴里塞大个头的草莓,环顾四周,房子里的布置和她搬出去之前没什么不同,可原先的柜面上却没了男主人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爸爸的遗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起来了。
没坐几分钟,楼梯上传来声音,林桂芳搭着扶手往下走,白色的雪纺收腰连衣裙勾勒身材,发丝利落地竖起,妆容淡雅得体,皮肤保养得当,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的光线白的晃眼,一点看不出她曾经是个麦色肌肤的农村妇女。
她抚着裙子在田妧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笑着问:“阿妧,到家多久了?怎么不喊我?”
田妧垂着头盯着脚尖,反应平平:“就刚刚。”
母女俩就这样坐着,谁都没有抛话,每一秒的流逝都变得清晰可闻,墙上的挂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被无限放大,像是在细数着这难堪的沉默。
在沉默进一步蔓延前,赵婶端出最后一盘菜。
“吃饭了。”
落座前,林桂芳朝赵婶说:“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和阿妧有些话要说。”
田妧拿筷子的手卒然顿住,秀眉拧起。
赵婶的笑有一丝不自然,反应过来后忙不迭摘了围裙:“欸,好。”
一顿饭,林桂芳自己没怎么吃,只频频给田妧夹菜。
“状态调整好了的话,是不是该开始找工作了呀?”
“我有工作,养猫就是我的工作。”田妧压着不耐,再次表明立场,“我喜欢猫。”
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很快你就会发现喜欢不值钱。”
田妧掷下筷子,冷笑嘲讽:“所以你当初不经过我同意就私自把我的高考志愿改掉?”
旧事重提,林桂芳态度也不太好:“我是你妈,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你觉得好不算,要我觉得好才是好。”她轻皱秀眉,眼神中透着执拗,“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以前是,现在也是。”
林桂芳的脸色阴沉地可怕:“我没资格,那谁有资格?你爸爸?”
“别提我爸。”田妧陡然失声。
眼眶泛红,晶莹的湿润在打转。她紧咬着下唇,粉嫩的唇瓣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
林桂芳还要说什么,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换上一副笑脸,起身到窗边接电话。
林桂芳骨子里本就是有野心的那类人,当初靠着天时和地利的契机,抓住地方政策率先开发农业采摘的旅游方式,吸引了西北文旅的关注。
随着近年国家对西北建设的持续深化,行业发展势头强劲,她率领的团队早已成熟,在原先的基础上更是扩展到提升民俗文化体验。
十几年过去,她早已摆脱掉属于农村的一切,往日的迷茫和质朴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犀利和自信,林桂芳浑身上下只有这个名字彰示着她的出身和来路。
她一步一步从村里到镇上,最后到市里。事业发展起来后,她在市区买了别墅,已经很久没有回镇上住了。
也难为母亲,为了见自己一面放下工作大老远跑回来,操心她择业。
可惜,她们母女两个从始至终就不在一个频道里。
室内很静,对面开口的声音不难判断出是个中年男人。
她背对着田妧站着,举着手机的那只袖子滑下到手肘,动作刚好暴露出悬在腕上的碧绿手镯。
那是她与田妧父亲田超的定情信物,从田妧记事那天起,母亲就戴着,从未摘下。
既然遗像已经从她的生活里退出去,那手上的镯子摘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和父亲,早被母亲与过往一并丢弃在了过去。
田妧没打扰她的谈话,默默离开。
*
她敲了敲客卧的门,想把买的几件换洗衣服给他,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她下意思以为他是因为上午并不太愉快的谈话在跟她置气,便也没有多做停留,放下衣服转身回了房。
连着几天没有好好睡觉,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哈欠连天,本以为这一夜能睡个好觉,谁知等到洗漱完在床上躺下反倒睡不着了。
田妧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开始数羊,眼神渐渐迷离,就在那根弦即将崩开时,客厅里一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敲醒了她。
瞬间一激灵。
田妧只当是他起夜喝水,翻了个身重新酝酿睡意。
又沉闷的一道声响击中耳畔,像是什么落地的声音,被墙面阻隔,听上去并不太清晰。
这次睡意彻底被赶跑,心烦地撑坐起来,吊钟上指针刚过十一点。
她忍无可忍敲响了客卧的门,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有睡眠障碍,要是这个点睡不着,一夜就没法安然入睡了。
早上刚跟他说过不要在这个时间点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就犯,分明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放在心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就别怪她先礼后兵。
砰砰砰。
她揣着火气,手上也没顾忌力道。
“在里面躲着算什么好汉?”
她正准备抬手继续敲门,门忽然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直直地朝她压过来。
就那样倒进了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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