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华月又觉得不妥。
他今夜睡在哪，与她又有何干？
难不成因为害怕邻屋的男人要发卖女人，她就得让他与她住一屋吗？
华月抿抿唇，垂下眸，挪挪腚，又掖掖披风一角，操着仍有些嘶哑的嗓音，“王爷早些歇息。”
女掌柜不是说了，这里不能出人命官司，邻屋那位粗犷的男人断然不敢真的把女人发卖了，更不会闯来她的屋里。
她一个臧家的女儿，自是不怕这些的。
然还未待华月装作若无其事地侧躺下，司马昭忽然将扯下的纱帘绕于身后，一条腿抬起，径自屈在床沿边，上半身前倾。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你是想我，和你住一块儿？”
他说得极慢，声音低低沉沉，拖长的音调却似一条灵蛇，一下就从耳朵钻入，又蹿过心头，尾巴还要在心尖上挠几下。
华月猛地侧目，屏住呼吸，瞪他含着玩味的眼神，眉头不由得就蹙起。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说“不是”，可嘶哑的嗓音彻底被他膝下陈旧床板发出的“咿咿呀呀”声响掩盖。
就在华月想要再说一次时，司马昭勾勾嘴角，哼笑了一声，上身后仰，随手将绕在身后的纱帘重新放下，“知道你胆子小，我守在门外，你安心睡便是。”
说罢，他还捋顺昏黑的纱帘，才抬步往外走。
被猜透心思，又被小小耍弄了一番的华月，心里愤愤，眼看司马昭已经将脆弱的房门门板重新合上，猛地就把盖在身上的披风往下一拉，狠狠撕扯几下，随即又咬紧下唇，隔着纱帘朝门外朦胧人影瞪去。
谁胆子小了？
谁稀罕你守在门外了？
腹诽几句，华月唇齿才见松了松，又掀开纱帘，朝外瞄一眼。
屋里的火烛未灭，将屋外的人影映得尤为真实清晰，司马昭已经坐在地上，背靠在被山风吹得颤颤巍巍的门板上。
“若是怕得睡不着，尽管喊一声。”冷沉的声音又自门外响起。
仿佛偷窥被发现了一般，华月猛地放下纱帘，心头怦怦直跳，好半晌，才又平息下来。
他就这么在外面坐着？
就这么坐一夜么？
心头憋屈渐渐消散，华月悻悻然躺倒回床上，侧身朝外，视线依旧在那道朦胧人影上。
荒山里，初夏的虫鸣鸟叫不绝，但最挑动人心的还是单薄隔板房之间传来的市井人声，夫妻对骂的声音，男女行事的声音，商贾谈价的声音，围盘赌钱的声音......
嘈嘈杂杂中，似乎只有华月这一间房是平静的。
忽然，她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便当是欠了个人情，以后再还罢......
待再醒来时，日头已上三竿，天光透过简陋的木板墙，照得屋内斑斑驳驳。
烛台上的灯烛早就燃尽，而华月还维持入睡前的躺姿，只是正前方那道人影早已消失。
华月霍地坐起身，就往屋外走，顷刻打开房门，掀起一阵尘灰。
入目先是远方一片灰色的山壁，往下是一方四合客栈的正门，上头挂着些晒干的蒜台和玉米干，还有些别的叫不出名字的草垛子，似乎是为辟邪所用。
客栈里头，三面皆是用木板搭建而成的阁楼，华月所在这一层应是视野最好，位置最妙的一处。
“姑娘可是在寻那位英俊的郎君？”侧面栏杆处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
华月转头看去，是一张涂满胭脂的女人脸。
女人一身飘纱服饰，玲珑婀娜的身段，与这座简朴陈旧的客栈格格不入，她一颦一笑之间，确实是风情万种。
华月礼貌地点点头，“掌柜可知那位郎君去往何处了？”
她声音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说起话来，已不怎么吃力。
女掌柜抬抬眉眼，上下打量几眼，毫不掩饰看向华月时惊艳的神色，拿手中团扇轻掩下唇，笑了声，往华月这处款款而来。
“他呀，走喽。”她眉梢吊起，拖长了尾音，夸张地说着。
走了？
华月心里漏跳一拍，余光不自觉地瞄向空落落的大院。
此时，女掌柜一下便将脸凑到华月眼前，暧昧不清一般盯着华月的眼睛，似要在里面探寻什么。
几息，她又噗嗤一声笑，“别慌，他是去给你寻些新鲜果子吃了。”
说完，女掌柜戏弄得逞一般，娇媚地笑了几声，才摇动手中团扇，错开华月的身子，抬步走进客房里。
她毫不避讳地四顾一眼，才侧过头，朝身后的华月勾勾眉眼，“你既这么上心于他，怎生地让他在外吹了一夜的山风，罔顾了良辰美景？”
女掌柜一边说，一边摇着团扇，施施然一甩披帛，就坐到了简陋的方桌旁，仿佛主人一般，怜惜道：“可怜那俊俏郎君吹了一夜的冷风，还怕你吃不惯奴家这客栈里的东西，要亲自给你做朝食。”
华月抿抿唇，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并不想接女掌柜阴阳怪气的话。
司马昭的人情，她会还，但轮不到别人置喙。
正想着，廊道那头传来木地板咿呀声。
华月立即歪了歪脑袋，瞥见司马昭一袭黑色武服，如松如风，款步而来，手上还拿着什么。
她顾不得细看，立马便朝外一步，迈过门槛，等他走近。
她不喜欢与陌生人待在一个屋里，那女掌柜身上的脂粉味也让她不适。
司马昭走近时，视线一恍，把目光挪到屋内，瞥了一眼女掌柜，面色不变，视线又回来，声音有些沉，“怎么不穿鞋？”
华月才发觉方才醒来没看见他，下床时走得有些急，竟连鞋袜都没有穿。
她脸上一热，双脚挤了挤，便想寻个理由搪塞，但那女掌柜嘴皮子厉害得很，抢先便道：“哟，小姑娘一觉醒来，不见郎君，便急着寻你，连鞋子都忘了穿。”
女掌柜很会把握腔调，音调起起伏伏叫华月的脸上愈发火辣辣地烧。
华月干脆不做解释，转身又往屋里走，去穿鞋。
然就在她坐床屈身时，司马昭已经放下手里的木盒，绕到房内另一侧。
“慢着。”他声音不疾不徐，但大步一转，已经端着一盆倒好的水，摆在华月脚边，“存了多的热水，洗了再穿罢。”
此时，华月才发现自己白亮亮的脚指头沾了些灰，若非仔细瞧，还看不真切。
但司马昭却很自然就屈膝半蹲在她的面前，好似从前做过很多次一般，大致看了她的脚丫，又为她试了试水温，“还很暖和，你试试？”
华月看他认真却无波无痕的眸色，抿了抿唇，小心地将露在外头的脚丫缩了缩，才讷讷点点头，连带着视线也垂下，只觉圆白的指甲盖在简陋灰黑的客栈地板上晶晶发亮，晃得人眼睛都疼。
从前四喜和青樱伺候的时候，怎么没发觉让人帮着洗脚是件这么局促的事情？
“自己可以？”也不知司马昭有无察觉华月的局促，他再次淡淡开口发问，仿佛问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
华月连忙又点点头，脚趾已经蜷起，勾在地面，也不敢说话。
此时，司马昭的视线漫不经心带过地表，终于站起来，转过身。
他视线投向女掌柜，女掌柜脸上似乎僵了僵，随即厚厚粉脂下的脸立时笑开了花，“奴家都懂，你们这些贵人，要避嫌嘛。”
说罢，她也跟着起身，在司马昭的注目下，往外走去。
等司马昭把木门关上，华月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连忙把双脚伸到木盆里，胡乱蹭了蹭，也不敢耽搁。
待把双脚洗净，她又去洗了把脸，便赶忙重新打开房门。
虽说从来被伺候惯了，但如今出门在外，让一个王爷处处周全她一个太子妃，也是不成体统的。
不过，华月再开门时，司马昭和女掌柜都没有把注意放在她的身上。
两人并肩而立，背对着她，似乎都在看四合客栈的大院。
华月疑惑，也探长了脑袋，抬步走到司马昭的旁侧。
只见大院里，一个身着胡服的粗壮男子手拿马鞭，领着身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都往客栈的大门处走。
那胡服男子满脸络腮胡，看着面相凶巴巴的，但是对跟随在后头的人却又甚为客气，是不是地点头哈腰，耐心讲解。
“别瞧他们好像穷得叮当响，那可都是要去倭国赚钱的，下回再见可能就穿金戴银了。”女掌柜拿团扇掩着唇，依然是风情万种的神色，但声调却有些冷沉。
华月挑眉，侧目看了看司马昭渐沉的神色，又越过他，问女掌柜：“倭国有什么钱可赚的？”
“甭管能不能赚钱，去了倭国，那大胡子就免了他们在大燕的地税，那不就省了一大笔？”女掌柜说着，轻佻地瞥一眼华月身上的装扮，又轻笑一声，拖长了音道：“姑娘贵族出身，怕是不懂民间疾苦的。”
说着，她又转身，将一个小厮递来的包袱传给司马昭，“这是便是你要的衣裳。”
司马昭面色不改，也不斜视，只随手抛出一锭碎银，便接过了包袱，“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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