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间就到了腊月，眼见着年关将至，颜成壁就待在莲台寺很少去白麓塔了，一是如今夜晚愈发长了，若是寻常日子还好，多烧几个炭盆总归还能忍受寒冷。但若是遇上下雪天，她身边是无论多少炭盆都是无用的，晚间那朔风裹着雪粒子一吹就能让她一夜不得安睡，撕肌裂骨说的就是她那种感觉。
二便是这段时间颜府里常有人送东西来，那些奴才们看着她安生待在莲台寺还好，若不在莲台寺指不定还要回去怎么编排她。
腊月初六那天，她正伏在案上作画，前夜里院子里栽着的一株红梅开了，白雪红梅煞是好看，她一时起了雅韵，便让望月采了一支插在瓷瓶里摆在书案上，自己铺纸研墨比照着画了起来。
正画得尽兴，探星掀开帘子一角从外头钻了进来，只见她一边跺着脚抖落身上的雪粒子一边哈气暖手道：“姑娘，姑娘，好事来了。”
颜成壁勾完最后一笔梅蕊便停了笔，这才抬头笑问：“什么好事?”
探星凑上前低声道：“徐嬷嬷来了，奴婢刚才去给惠安师太送姑娘接的梅花雪水，亲眼瞧着徐嬷嬷正在师太屋子里，她还拉着奴婢问了好些姑娘的事，说等会便来看姑娘。”
徐嬷嬷是老太太的身边人，她既然能来这里必然是受了老太太的命令，颜成壁眉头跃上喜色，忙让望月去煮茶探星去备点心，只等着徐嬷嬷过来她这边。
徐嬷嬷过来的时候是望月站在院门口亲迎的，望月走在前头引她进去正房，徐嬷嬷跟在在后头问：“三姑娘近日身子还好吗?”
望月答她：“比起离府的时候好多了，真是菩萨保佑，也不像从前那样病的频繁了。”
说着便进了正房转进了内室，徐嬷嬷一进去就见临窗炕上坐着的女孩，屋里也不知道放了几个炭盆，温度与外头恍若两个季节，连她都感觉有些热出了点汗，那女孩却仍然紧紧裹着大氅，只露出晶莹漂亮的一张脸。
徐嬷嬷仔细瞧着她，才发现大半年不见，三姑娘眉眼张开了不少，愈发的明艳精致起来，也愈发和那位不怎么相似了。
“嬷嬷在瞧什么?”
徐嬷嬷回过神，看见颜成壁好奇的看着她，她忙道：“看姑娘长大了不少，如今精神也好，想着奴婢也好回去回复老太太，她心里可挂念姑娘呢。”
颜成壁娇娇一笑，招呼徐嬷嬷坐在她身边，伸出一双手去拉她，徐嬷嬷冷不防却被冰了一下惊讶道：“姑娘的手怎么这么冷?”
颜成壁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藏起来：“从小就这样，就算是夏天，手脚也跟冰一样。”
徐嬷嬷听后怜爱的主动把她的手搂在怀里，想着她小小年纪就吃了那么多苦，难怪老太太和老爷这么挂念她，整日只怕她也如徽姑娘那般早逝，可怜那乖巧的徽姑娘，未满十四便病故了，成了老太太的一块心病，逢年过节总会想起难过。
“姑娘在这里过的也太清苦了些，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必定心疼。”
颜成壁摇头道：“惠安师太待我很好，寺里的师姐们也很友善，我如今身在佛门替祖母祈福，哪里能说清苦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仰着一张小脸，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样子明明和大半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徐嬷嬷仍然感觉到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不在于她的外表，而在于她的身体内部，像是一尊木偶被注入了灵魂，从前木讷老实的三姑娘不见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灵动鲜活的三姑娘。
这种发现令徐嬷嬷惊诧，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她不自觉看向内室挂着的那张观音图，难道真是观音菩萨保佑让她不但脱离病痛更开了慧根。
齐城山离京都虽然不远，可寻常人来往一次也要好几天，颜成壁不忍徐嬷嬷舟车劳顿，便留着她在莲台寺住了几天，徐嬷嬷自然也乐意，吩咐身边的丫鬟小子把从颜府里头带来的年货都卸下，自己也安心在颜成壁这里住了下来。
在莲台寺的这几日徐嬷嬷对于颜成壁的观察可谓是细致入微，她看着颜成壁这里虽然比起府里其他姑娘清苦些，但到底比起外头寻常人家还是好上许多，更何况颜成壁每日都跟在惠安师太身边学习佛经诗书，徐嬷嬷暗自想着“这样回去回禀老太太，她也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腊月十一那日徐嬷嬷终于和颜成壁说了启程回京的事，临走时颜成壁拿过自己亲手做的抹额和鞋袜交给徐嬷嬷到：“早就做好的小物件，劳烦嬷嬷交给祖母，权当是做孙女的一份孝心。”
徐嬷嬷抚着鞋面上的精美刺绣赞叹：“姑娘的女红愈发精进了，奴婢瞧着都快赶上外头的那些绣娘了。”
颜成壁只是抿着嘴巴笑，又把一个大红色的布老虎交给她：“这个是给永榆的，也麻烦嬷嬷帮我交给他。”
徐嬷嬷让身后的小丫头都收下，然后继续道：“姑娘要给老爷什么呢?”
听到徐嬷嬷问她要颜知文的东西，颜成壁心里一愣，这个她却是没有准备，可徐嬷嬷问起来她也不好意思说没有，面上镇定着让徐嬷嬷稍等一下自己转身进了内室。
进了卧房，从架子床里头抱出来一个红木匣子，她打开匣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石青色的香囊，这个香囊是早在几月前她就做好的，原本她是要绣海棠花的，只可惜后面她没了心思干脆就没管了，本想着拿剪子铰了不要了，如今想来与其铰烂还不如让徐嬷嬷拿去给颜知文。
只是就这样素着送给去也不好，她当即从针线篓子拿针穿了线，随意绣了一朵兰花放在上面。
说来也真奇怪，她心里怨恨着颜知文，可对他的喜恶却还是记得一清二楚，譬如知道他爱白兰而厌粉桃，又譬如知道他这人推崇前朝名臣柯奉恩，曾立志效仿其正直高尚的君子品性。
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自诩品性高洁的人最后会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情，颜成壁前世想不明白，今生也更加迷惑其中。
腊月十五那天，颜成壁从徐县里请来去给善音治病的大夫到了，大夫姓冯，虽然年岁已高，但是医术是徐县里人人称赞的，若不是颜成壁托了苏夫人的人情也未免能请到他。
她在莲台寺的院子见到了冯大夫，彼时探星刚刚陪着他从白麓塔上下来，颜成壁请他坐在上首，自己坐在旁边问：“劳烦先生走着一趟了。”
冯大夫喝着热茶道：“治病救人是我等行医者的本分。”
颜成壁等他热茶下肚暖了身子这才问道：“不知道我师姐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冯大夫摇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自诩医术过人，可今日却也瞧不出那位师傅是什么病症，实在羞愧。但是观其面色无华，脉象虚浮微弱，又有咳血之症，只怕这个年难过了。”
颜成壁听了神色也黯淡下来，难道她重活一世就什么也改变不了吗?难道就要再一次等待善音师姐病故在这个冬天吗?
她唇角勉强笑了一下问：“先生可有什么法子，不求根治，但求我师姐舒服些。”
冯大夫想了下道：“倒是有一个配药丸的方子，只是所需的药材名贵，平常人难得有。”
颜成壁问了是哪些，冯大夫一一说来，颜成壁听了后眉头舒展道：“这些我都有，还请先生写方子来，我到时候让婢女跟着先生下山去配药。”
冯大夫依言便写了方子，颜成壁看了让望月去库房拿药，又让探星和望月一起结伴下山跟着冯大夫去药铺配药。
待她们走后，颜成壁才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眼见着天色还早，她自己披着猩红色羽缎的斗篷出门寻惠安师太去了。
见到师太的时候，她正在低着头厨房里亲手做着斋饭，颜成壁进了厨房笑道：“今日我也要跟着师父一起吃饭。”
惠安师太切着菜抬头看着她道：“今日无课，你不好好在自己院里待着，出门来找我做什么?”
颜成壁凑到她身边撒娇道：“就不许我想师父了?”
惠安师太摇摇头，继续切着菜，她刀法极好，不过片刻之间就把菜都切完了，颜成壁就蹲在灶前帮她添柴烧火。
她在莲台寺，把从前在家里养的小姐性子统统都抛弃了，如今的她莫说是烧火煮饭，就算是喊她去挑水浇菜她也愿意做的，只不过做不做得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惠安师太最喜欢的也就是她这一点，她觉得颜成壁性子坚韧，虽然天生带着小女孩家的娇嗔，但却不娇气，能吃的苦，也能听的劝，这样的女孩是很少的，自然也很讨人喜欢。
惠安师太做完饭，颜成壁立刻递上温热的湿毛巾给她擦手，对方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接过擦着手道：“说吧，有什么事情，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绕的。”
颜成壁这才道：“还是师父厉害，知道我有事情。”
她这才把今日给善音请大夫的事情同惠安师太说了，惠安师太静静听完后轻声道;“你师姐的病，我是知道的，说是病其实不然，说起来其实是毒。”
颜成壁惊讶：“师父知道是什么毒吗?可知道有解毒的法子?”
惠安师太摇头：“当年是我和一位名医救了她，那位名医只是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勉力开了方子替她拖延了毒发的时间，当时他就说过他的药只能维持十年的时间，十年过后便是药石无医了。”
今年刚好便是第十年，所以善音的这十年其实也是赚来的，难怪当初在白麓塔她对惠安师太那般尊敬。
颜成壁还不愿意放弃，她不死心问：“那位名医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再请他过来给师姐医治，说不定十年过去了，他的医术也精进了不少。”
“他不在了。”惠安师太眼神看向远方淡淡道：“十年前他就已经是年过耄耋，后面不过匆匆几个月，他就作古了。”
听到这时，颜成壁希冀的眸子黯淡下来，她注意道惠安师太的眸子也是黯淡的，不由试探问道：“他是师父很重要的人吗?”
惠安师太被她触及往事，卸下了以往坚固的心防，听到她探听她的过去难得没有责问，而是答复她：“是我的师叔，我随师父习武，师叔随师公学医。”
颜成壁没有再追问惠安师太的往事，她只是上前抱住师太将头埋在这个女人温暖的怀里小声道：“好人成仙，坏人做鬼，师叔公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死后一定位列仙班。”
惠安师太听进她这样说，一向冷静的心神也软和了起来，她眼前朦胧了起来，伸出手回抱住这个孩子。
温暖的，柔软的，这是一个善良的生命。
这是家人的感觉，她有太久没有享受过家人的温暖了，这孩子是她十八年来唯一的慰藉。
周日晚上好哇~下一章大概是在周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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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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