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回到沈家后开始不怎么吃得下饭,她终日无言坐在房间的飘窗角落里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但她却不再变化——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应。
她明明是被救下的那个,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死过了一遍……
事实上,凌烟一直很害怕死亡,她害怕永永远远地消逝在世界上,千百万年再也无法有任何感受,所有意识与存在皆化作尘埃。
她将是一片虚无,永恒黑暗,无穷无尽。
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变得更加害怕死亡。
更加害怕有一天她会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整夜整夜做着不同的噩梦,在长夜将明之际被恐惧唤醒——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从床上爬起,坐在飘窗上蜷缩着用力抱着自己。
等到窗外天光乍现,阳光刺入她的双眼,她才敢放任自己再次进入梦乡。
有光的话,至少会暖和一些吧。
慢慢地凌烟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差劲起来,她常常感到头晕,或是身体的某些地方会产生瞬间麻痹的痛感——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突然从肋骨上方穿进了她的胸腔、横梗的心骨架在她的胸口上,传来细密又明锐的刺痛。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生命要开始流逝了,身体正在用这种不咸不淡的方式提醒着她早做打算,接下来可能就要上大餐了。
有一天午睡醒来,凌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流了下来。
她常常记得自己的梦的,这不该算是什么大事。
可是那天凌烟梦见梦里的她站在镜子前抚摸着自己的脸淡漠地说着:
“死亡吗?永永远远地陷入黑暗与沉睡,”
“再也不用经受任何痛苦了,”
“何其不算一件幸事呢?”
嘴角扬起的微笑令她感到和平与宁静。
……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无声流下了泪。
所以,身体和心理上都接受了死亡,
那下一步是不是就可以去死了?
——
沈执文对凌烟的这种状态想过很多种办法,但他的努力最多也只能是让她多吃进两口米饭而已。
这样下去不行,邵绀都被抢救回来了,他们死里逃生的沈夫人又怎么能因此而一蹶不振呢?
于是沈执文在凌烟又一次坐上飘窗的时候,他也蹲坐在了她的身旁。
窗外是明媚蔚蓝的天空,一大片卷积云懒洋洋地平铺在半空中,侧斜边透着金光、打照在云层的积影上,像是梦幻的电影画面。
沈执文轻吸了口气,他仰头看向凌烟的侧脸,柔声问道:“夏睨月,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凌烟聚精会神地盯着被风吹得分散了不少的积云,微微点了点头。
还能给人回应就算不错。
沈执文乘胜追问道:
“她不是真正的夏睨月对吧。”
“而你、是凌烟,不是凌薇。”
凌烟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小下,但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沈执文也沉默了片刻,他深深叹了口气、心底氤氲着湿热的酸涩,但他还是表现出无甚在意的模样宽慰凌烟道:
“既然如此的话,那她不就是回到了你们所来的那个世界吗?”
“等回去,你肯定还能再见到她的吧……”
凌烟的回答比他想象中要冷静、也更加悲伤:
“我知道。”
“我只是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
“我到底有哪里值得她一次又一次这样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呢?”
在游戏里是这样,在现实里也是这样,明明自己是一个那么平庸那么无趣的人啊!哪里值得呢……
“凌烟,值得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看结果的,问问你的心:心之所向便是值得,心无所依便是不值。”
“而你,本身就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你值得被任何的男性或女性欣赏、爱慕。”
“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话语来解释你的价值——你的存在就足够令我着迷了。”
凌烟坐在飘窗上环抱着双膝低头俯视着单膝跪伏在她脚下的沈执文,他恭正虔敬的双目、宛若仰望神明的信徒。
——你本身就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啊。
你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如此不同的反应,说明我们阿烟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呢!
阿烟,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再试一次吧!
……
小蔓轻柔的话语在凌烟的耳畔响起,她好像穿透时空看见了那个永远都会戴着黑框眼镜冲她微笑的女孩,凌烟突然强烈地想要也回应给她一个微笑。
“沈执文,我想回家。”
“我想见小蔓。”
窗外的金辉渐渐盖过云堆,给整个世界都度上了一层佛光,可沈执文眼里的晶亮却一点点黯淡进了阴影中,他掩饰好自己的失落,耐心地回答她:
“好……”
“你告诉我,怎样、能让你回家?”
凌烟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双腿,她看向沈执文的眼睛,坚决地说道:
“让我拯救你。”
——
沈执文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被拯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凌烟会执着于要拯救他,好像她生来注定就只是为了来拯救他一样。
但他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在利用她——利用置身于他世界之外的她替他净化那些肮脏又恶臭的空气。
他卑劣地希望她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又龌龊地希望自己能离她更近一点,因为他好像对她有种难以言述的渴求欲。
在他此前的人生里,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亲密又自私的情感,强烈到他心底有罪念滋生。
但其实——
只要她存在,对他而言、就是救赎。
……
“你小时候的心结真的有没能来公园划船吗?”
凌烟坐在木舟的前端,满心疑惑地回头打量了一番正坐在自己身后慢条斯理地划动着木浆的沈执文。
湖水四周是一整片高大茂密的水杉林,绿水茵茵、金阳灿灿,这世界的一切喧嚣和吵闹都被这一汪青湖隔绝在彼岸之外。
两人都在此刻难能感受到惬意,这种从不该属于他们的情感。
尖头小舟随着水流的推力缓缓向前划动着,沈执文没有直接回答凌烟的疑惑,而是轻笑着问她:“你小时候来过吗?”
凌烟回过身子重新坐好后摇了摇头。
沈执文继续道:“那你小时候不羡慕吗?”
凌烟想起自己崇尚打压式教育的父母,她沉默着又点点头。
沈执文理所当然地反问:“那你觉得这不算一种心结吗?”
凌烟:“……”
分明是强词夺理,但在她回过头看到沈执文格外真挚的眼神时,凌烟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吧。。。
陪一个游戏人物在如此山清水秀的郊野游船,氛围实在是好的有些诡异了。
凌烟抱着自己的双膝,慢吞吞开口:“沈执文……”
她身后传来清润的回音:“在。”
凌烟看着自己的脚尖低语道:“我还是觉得你在骗我。”
“……”
沈执文没有回答,凌烟抬起头望向他们即将驶进的一条水道,继续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痛苦的?”
“……”
沈执文沉默了许久,四周只有清亮的鸟鸣以及船桨与流水滑击的声音。
凌烟无意识地抽了抽嘴角,她也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她身后的人轻叹半息,看着凌烟纤薄的背影随着船移而轻晃几下,他才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我能说我不知道吗?”
凌烟微微抬起头来往左侧漫红的水杉望去:“不知道?”
沈执文也顺着她的视线抬眸远眺: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遇见了你之后,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
“而在我存活以后,我的执念就已经存在了。”
你只是程序代码设定好的人物,你当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凌烟在心里默默同情他道。
下一瞬,沈执文又重新看向凌烟、悠悠地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或者说保护、着你自己。”
“什么?”
沈执文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凭据:
“你总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甚至对生与死也比一般的人要看得淡然。但实际上,你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你这不是笨拙、而更像是绝慧。”
“只要你愿意,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会喜欢上你的。但你却毫无差别地对所有人疏离,除了、那个叫小蔓的……”
凌烟一边听着沈执文对她的描述一边一下下地轻轻踩击在船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她知道身后的人此刻一定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凌烟有些不敢回头对上那双古铜色的眼睛。
小船慢慢驶出了茂林深处,周边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了,凌烟抬起头、她闯进一整个青绿浸染的世界中。
“因为……”凌烟被无边的壮阔所吸引,她喃喃低语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人们总是既希望自己独一无二,却又害怕自己真的与众不同。
所以凌烟慢慢发现了,藏锋真的是一个能很好地保护自己的方法。
看不到她出色的外表、突出的才干以及细腻的情感,就不会有莫名示好的人替她惹来非议。而那些大家看向她的眼睛,也不再充满打量和审视。
人们都只当她是一个平庸的人,玩笑话也不再从她身上提起。
因为她浑身都无趣至极,所以、就当一个不被理解的怪物吧。太过美好的事物是很容易消逝的,但人们对怪物却总是过分宽容。
“有意思。”
沈执文也抬起头往四周张望了一圈,最后他的整个世界却只聚焦于眼前的身影:
“你不仅绝慧,而且偏执、也稚气。”
“你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人群中的佼佼者、也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隐藏至无形,所以凌烟、你真的很有意思。”
凌烟轻声嗤笑:“呵……”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沈执文答应给她的拯救,就是每天无所事事地去选做一些普通人都做腻了的事情。
他们都不算是情感特别强烈的人,所以感受到了快乐也不会和彼此分享,但还是互相陪伴着、给予彼此无数安静又稳固的牵绊。
沈执文甚至已经习惯了在处理私事时都要带上凌烟了,因她过人的聪慧总是能一眼就帮他辨别出那是陷阱还是机遇。
凌烟不太规矩地翘脚坐在主位上,嚼着金糕含糊不清地对身前手执利刃的男人轻悠悠地问道:“你猜猜,他骗了你几个点?”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这话不禁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沈执文没在意那人逐渐变得惊恐的表情、而是拿手帕仔细擦了擦刀柄上溅上的血迹才转过身反问道:“哦~怎么看出来他骗我的?”
片刻后,女人终于将嘴里的金糕吞咽干净,她一字一句轻笑着说道:“人这种生物,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做到心口不一。”
凌烟捏了片金糕,小咬一口才继续慢悠悠补充:
“他绝对一开始就是沈执理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而不是被中途策反的,不然他不可能对沈执理受害的细节这么了解。”
“再者,这次行动、他就是主谋。不然他怎么知道你本来打算让斯格洛基先生的货走西城那条路?”
“还有,他一个被赶出沈家的叛徒又怎么会知道小桓失踪了?这说明,小桓就在他们那边啊。”
……
跪匍在地上的人已是大汗淋漓,连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也被击溃。他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这个女人用读简报般平和的语气列举得差不多了,看来今日他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听完这些的沈执文便大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拿小刀轻挑起他的下巴:“说、小桓在哪?”
“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忽地感觉到脖间有股凌厉的刺痛感、温热的液体自那痛处流出。
“嗯、这个他真不知道。”凌烟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啪嗒一声,刚悬割在那人脖颈间的小刀瞬间被人丢落到角落,那人痛呼着被踢倒在地。
“凌烟,一个问题。”沈执文擦了擦手,转过身随口问她道:“二选一的话,生命和信仰你选哪一个?”
凌烟拍了拍手,回他:“没选过,不妄言。”
沈执文却笑着招了招手,他走到凌烟的面前、俯下身凑到人眼前示意道:“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我觉得、你也这么认为。”
凌烟盯着沈执文坚定又执着的眼神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喂了片金糕给他。
吃到甜糕的男人重新转过身,指示一旁的下属:“让他走吧。”
被松了绑的小伙欣喜若狂地朝沈执文连作了好几个揖:“谢谢老大!谢谢老大不杀之恩!!谢谢老大!”
“滚。”
沈执文将手上的血痕清理干净后,他又走到了凌烟的身旁,先替她轻轻拭去嘴角的糖屑、再自然地蹲下身替她勾起松散的鞋带、最后才拉起她的手轻声道:“辛苦了,我了不起的夫人。”
凌烟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两人并肩朝囚室的大门走去——
凌烟毫不怀疑这样下去,她真的会一辈子都为沈执文困在这个游戏里。
可她明知如此,
在这场名为沈执文的盛宴里,她还是、心甘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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