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姚大姐住所的时候,宋今烟接过了一份报童递给她的报纸,她把里面藏的纸片研究了好一阵,终于得知了“众人安全,静默待命”的消息。
走到街上的时候,她发现阳光很好,太阳不遗余力地照在每一寸土地上,好像那个黑暗笼罩的夜晚不复存在,太阳的光明并不因人间的悲喜而有所分别,祂甚至光明得显出几分讽刺的意味。
但这暂时的安宁,还是不免让宋今烟的步子轻快了几分。她放任自己构想着接下来的日子,想着她会和林岁晚彻夜长谈,直到把所有心事都倾吐,想着剧装店会恢复正常,她们平平淡淡地经营着,等待着戏班子重新热闹的那一天,她想着自己会等待一段时间,然后听到周小洧说,她找好新的地方了,她就和所有人一起走进新的编辑部。
但一切轻快的心情都在她听到报童的吆喝之后烟消云散了。
“看报看报!周委员千金暗助叛党,大帅大义灭亲,执行枪决!看报看报——”
宋今烟的步子停住了。
她赶在小报童继续往前吆喝之前拉住了他,递钱和接过报纸的手都还在控制不住地颤动,她努力盯着这份明显新印出来不久,还带着油墨味的《望山日报》,却发现上面的字迹虽然印得清清楚楚,单只是在以奇怪的排列组合在她眼前打转,那句叫卖声带来的余震让她几乎没有办法看懂这篇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
在泪水即将要彻底模糊视线之前,宋今烟逼迫自己逐字逐句地读过:
“昨日傍晚,一起震撼望山的案件于郊外秘密执行,军阀大帅竟亲手枪决其夫人,被处决者周楠女士,字小洧,有资助叛党、从事非法出版、参与□□之活动等罪名。这一事件迅速在上流社会和民间引发热议,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周楠女士身份令人瞩目,其父周康适为望山政/府国务委员,一年前,又因政治联姻之故,嫁给望山军阀大帅余竞川,成为其再婚夫人。如此显赫的家世,未曾掩盖她对文化运动的私下热衷。秘密审理期间,多项证据显示周楠长期通过私人账户向地下报社提供巨额资金支持,并以匿名身份参与该社《青松》文章编辑与发行,传播煽动□□之内容。
据悉,周楠被捕后,未能聘请律师,军方随即以‘参与煽动叛乱’的罪名对其进行审理。虽然周女士在庭审中拒绝认罪,并坚称自己只是‘支持新闻自由与新文化传播’,但这显然激怒了作为主审的余大帅,无意间加速了审理进程。法庭最终以‘证据确凿’为由,迅速作出死刑判决。傍晚,周楠被秘密押至城外一处空地,执行枪决。她在临刑前坦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此为罪,我无愧于心。’随后,其丈夫亲手开枪,致命三弹,结束了她的生命。
这一事件在社会上引发了广泛争议。许多人对军阀亲手枪决妻子的行为感到难以置信,甚至认为是‘丧尽天良’之举。有传言称,夫妻间早已存在嫌隙,此案或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但也有支持者认为,此举体现了铁面无私’的家法与军纪。
《青松》自创刊以来,以‘为民请命’‘启蒙民智’为幌子,多次刊登攻击政/府及望山军阀的文章,已成为地下党重要宣传阵地。事发后,军阀府邸戒备森严,家中多名仆从亦被秘密拘押。望山警备司令部则发布公告,称‘任何支持叛国行为者,不论其身份高低,均将受到严惩’。尽管叛党报社的其他成员却暂无踪迹,此次周楠的落网,依然被视为捣毁《青松》网络的关键环节。”
字字泣血。
宋今烟很突兀地想到,原来她是如此地不了解周小洧,甚至连小洧是她的小字都不知。她想到在影楼时周小洧的某些不安,她不敢去仔细猜测,所谓的“陪大帅外出”,到底是周小洧预感到危险后打的幌子来蒙蔽于她,还是连小洧本人,也是受到了蒙蔽误入罗网。
站在望山的街头,捧着这份重若千钧的报纸,宋今烟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听见周围路过的百姓在议论些什么,她下意识地觉得他们都离真相太远,城郊行刑场的三声枪响,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可是她又转念一想,难道对她来说不是如此吗?她又何尝不是离真相太远,她甚至没有办法知晓,周小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身份暴露,又是从哪一刻起做好了赴死的决定?她们这些“其他成员”的安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计划和实施的呢?
原来她离真相太远,正如她也离真真正正的危险很远一样。
她想起在影楼的日子,想起很多次她的选题被驳回,但也有些时候,周小洧和几个编辑一起捧着她的文章沉默地读过,掩卷之后,只是在她忐忑不安的目光当中叹了一句“真好”。她陪几位同事的长辈们聊天,也教他们识字,但她其实不知道这些年迈的人到底谁的长辈,所有情感都在保密的前提下变得一视同仁,于是她也只能在教他们读诗的时候,说一句“这是你们的孩子写的”。
那些工作的日子总是充满希望的,她们不问来处,也不问过往,只谈文学和希望。
而也正是由于周小洧三令五申的这些保密工作,导致她此时此刻只能一个人站在街头彷徨,她无法主动联系到编辑部的任何人,她甚至无从知晓此前是谁向她传递的消息。但她不敢去贸然探问和找寻,唯恐周小洧用命换来的其他人的安全沦为幻影,只能接受自己必须被动等待的现实。
*
虽然有锦姨和南知玉陪伴,但天寂寺的安静,还是会让林岁晚恍惚以为,这是她刚刚和离之后,独身生活时那段什么也没发生的日子。
她是有佛缘的人,因而与寺里几位僧人都能相处得好,但他们仍是把她尊为一位有缘的“客人”,并不答应让她做什么事情,她也就只能捻着佛珠念经。一瞬好像长过永远,三十岁的林岁晚,几乎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觉得度日如年是什么时候。
她听见南知玉和锦姨拌了几句嘴,玉娘性子有些急,无法接受就这样等在这儿,惦念着店里的情况,就总想着下山去查探一二,再跑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把那两位被捕的小工救出来。而锦姨看林岁晚只是安静地跪坐着,就自作主张地替她阻拦了玉娘,叫她切勿莽撞,等过些时日安全了再说。一来二去,就争了起来,佛门清净,倒显得她们低声的争执有些刺耳了起来。
那时林岁晚听得出来锦姨是在替她说话,而她也知道锦姨说的是对的,可是她竟然不可避免地希望自己和玉娘也许都可以更勇敢一点,不是躲在深山庙宇当中,而是冲下山去,确认所有人是不是都平安。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岁晚的心中第一次闪过一个念头问自己:原来有暗流涌动的平静,竟然是这样比真实的混乱更令人感到折磨吗?
她福至心灵地懂得了宋今烟的很多挣/扎,懂得了她为什么一定要为了理想奔走,哪怕只是做一些微小的事情,懂得了为什么只要战争不结束,偏安一隅的生活就只能是一种谎言。
原来她们的争吵一击即碎,只因为她们想要的未来,其实殊途同归。
*
走上云岚山的山道之后,宋今烟先去看了母亲。
那颗被标记过的山石还是静静地伫立着,上次被清理过的杂草又冒了头。此行来得匆忙,她并未带什么东西,因此只能徒手清理过这些杂草,用怀中的锦帕细细擦拭过,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来,跪坐在母亲的无字石碑前,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一些话。
她很想问问母亲,她记忆当中那个值得惦念的望山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个没有受到战火摧残,没有军政联合高压统治的,远离纷乱的小城,是不是终日都春暖花开?
她也想问问命运,时至今日,有没有替她权衡过生命当中这些馈赠和失去的重量,会倾向哪边多一些?
夏日的松树依旧生长得很好,但岁月更像是在它们身上定格了一样。当山色都是翠绿时,松树掩映其中,并不起眼,好像只是某种深沉的底色。但宋今烟记得这一片松树,它们在冬雪里,也依旧是这样一幅绿得沉默寡言的样子。青松护卫着母亲的碑,连带着碑石也像是成为了某种沉默寡言的不朽。
青松……
宋今烟离开了被许多人走过的山道,顺着山坡,往松林更深处走了些。她找到了一块天然被松树环抱的山石,她学着曾经的自己的样子,把这块山石旁的杂草、碎石、树枝都一一清理,在它面前挖出一个小小的坑,然后把今晨收到的那张,用密语写着“众人安全,静默待命”的消息的纸片,埋葬在了这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又用一抔接着一抔的黄土将它彻底掩盖了。
作为离真相和危险都很远的人,宋今烟做不到去祭拜周小洧的尸身,就像曾经弱小的她,没有办法带母亲回故乡安葬一样。
她只能把又一块普通的山石奉为神明,在祂面前说几句话,落几滴泪,算作是吊唁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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