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醒来时,衣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霜。
这一觉睡得好畅快,依稀记得做过梦,却又想不起具体梦到过什么。心中不觉浮现铁扇仙所作“笑对霜风凌瘦骨”一句,觉得有趣。又唏嘘刻下此句之人去往未来世界,竟然只是成家生子,未曾建功立业。真是可惜。
进洞找师父去,听师父讲他的怪梦。“老孙何曾对师父如此蛮横?竟教师父害怕到这般地步,梦中都是顽劣手段不讲道理了。”话毕须臾回想不久前提着贼人的头故意气师父吓师父的事,扬起嘴角笑笑暗道再也不能生出此举了。
三藏自嘲道:“我醒来也觉得荒诞。梦中行者数量众多,但大抵分成两派。一派劝我喝,一派劝我不要喝。乍闻似乎立场不同,可细想起来,他们都在诱我不喝。”
落下那胎,属实造了杀孽。但为了东土众生,他须得早日取回真经,片刻耽搁不得。
哪怕未来的未来,佛祖逐他出佛门,或罚他遍历轮回之苦,他亦无怨无悔。
至于那日与六耳猕猴乱了真性一事,他承认,是他头脑发热思虑不周,是他禅心不坚辜负修行。因此,倘若佛祖将此事视为罪行而对他有什么处置,他也不会推诿、狡辩或是躲藏。
所种恶因,所造孽行,一力承担。
昨夜会做那样的梦,大概是对那未能来到人世的胎儿仍有不舍和不忍吧!还有对悟空也不曾说的,于梦中看清楚的,他对那铁扇公主罗刹女的嫉妒。
你拥有我想要的却是如此傲慢狂妄而不以为然。
你是我想成为的我却不敢也不能付出同等的代价而即使付出了我也终究成为不了你。
或者这个梦里还有很多尚未解出的答案,但三藏无暇再想了,他催促悟空、八戒、沙僧,收拾行李整顿马匹,朝西方去。
……
我珍惜我拥有的。
我将成为我自己。
***
晌午时候,三藏才从石床上醒来,身上的虎皮已不见了。洞内洞外,都没有徒弟们的影子。就连行李、白马也不翼而飞!
身子愈发地沉重疲惫。他一手扶腰,一手托腹,只觉得后腰酸得厉害,肚皮紧得厉害。
又是秋天。数年前收悟空做徒弟,也是这样的光景。真是日月如梭……不觉已过去这许多年,历经这许多劫数了。
此时的唐三藏还不知道,他的下半生都将用“陈江流”这个名字度过,再与取经大业无缘。而他本来的法名玄奘,法号三藏,俗名陈祎,都不能再用。昨夜梦中,他既然执意留下胎儿,不肯饮下落胎泉水,便要承担此后的种种磨难。
大唐的脸面,佛门的脸面,陈家的脸面,皆是不能丢。他只好隐姓埋名,将俗家姓氏与乳名江流相结合,与人介绍自己时,称名“陈江流”。
而此时,三藏还以为自己是三藏。他发现了地面上人的鞋底和马蹄的印记。他艰难蹲下身,反复确认这是真的。可若要教他相信徒弟们丢下他在这翠云山,反而兄弟三个一起取经,这又比使他相信悟空打的是妖精还难。
匪夷所思。
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只以为是着凉的症状尚存,还挂着找到悟空悟净唤他们找郎中抓几副药。
他在那洞外等了一个昼夜,饿了一个昼夜。坚持不住,独自往西寻路。平时有悟空他们服侍,有白马充当脚力,赶路虽也辛苦,却比他一人省事多了。而今拖着病体,饿着肚子,跌跌撞撞,浑身无力,又恐遇到山精野怪,剪径强人,实在是千般煎熬,万分难捱。
寸寸光阴,都扯面条般被拉长,每一步怎么走过来的,他都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不记得。痛到极致,苦到极致,头脑便不会记得了,回忆被大段大段地抹除,是以在未来的生活里,陈江流试图回想这段下山求生的经历,却发现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
冬初时节,听祭赛国来的僧人说有四个大唐来的法师为金光寺找回了佛宝舍利,救了不少无辜之人的性命。三藏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自己不是在这儿吗,好端端的,悟空他们怎么会有四个人,那第四个人是谁?还有,悟空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不应该,不应该。
“那四个唐朝的僧人,是不是一个猴脸儿,一个猪面孔,一个大胡子?”
“是的,还有一个干干净净,心慈面善的长老,那三个喊这一个为师父。”
起初,三藏以为自己和悟空一样生了二心,那个正在同悟空他们取经的,就是自己的二心。
那贼假冒了我,悟空火眼金睛,竟也认不出来吗?想来那怪颇有手段,连悟空也蒙蔽了。
于是三藏计划动身西行。可这才发现,即便化来了冬衣,他也没有文牒。加上风寒久未痊愈,眼下竟是寸步难行。
本打算求告官府或是此地有威望的人家,可又没有足以证明身份之物。并且一个不容逃避的事实也迫使他必须严肃地面对——他怀孕了。
那腹中日日蛹动的并非寒气,而是血肉凝聚的人胎。搭脉的大夫年老眼花,没有认出他是男子,笑呵呵恭喜他快要临盆。
“咱们,咱们是男身,哪里开得产门?!”
身体是他自己的,每日变化心如明镜。
一个模糊的结论在三藏心中逐渐显现,直至正月的一个夜晚,他的身体彻底变成女人,在那雪虐风饕的夜在那破败不堪的庙宇他诞下一个四斤不到的婴儿,这结论才终于确证。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才是那个二心。
***
西梁国都城外往西十里的山脚下,有个尼姑庵。庵主法号明觉,年逾古稀,德高望重,贤名远扬。
明觉师太有个忘年交,听说是从大唐来的。这个忘年交可神秘啦。说他是出家人吧,他又没有度牒;说他是在家人吧,他又光着头,不蓄发。说他是男人吧,他绰约婀娜;说他是女人吧,他个头高大。
庵中年纪小的比丘尼,都对此人很感兴趣。
这个人姓陈名江流,大家都喊他陈居士。有一年,明觉师太受邀到祭赛国**,回来时碰上大风雪,于山中庙宇暂避。这一避,就捡到了个陈居士,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娃。
“那孩子先天不足,才三斤多点儿!”提起这件事,师太就忍不住攥紧拳头,有桌子捶桌子,有床板捶床板。“刚一看见,以为是个小猫崽儿呢!
“我为了躲避风雪,钻进那破庙。好家伙,吓我一跳!那么大一个人,那么大一滩血!
“再仔细看,原来是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背对殿门,蜷在案旁。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衣裳。
“他怀里有个什么东西,我过去一看,是个袄。掀开一角,哟,小猫儿似的娃娃。
“娘儿俩脸都刷白刷白的,没人气儿。我摸着尚有鼻息,尤其是那孩子,还有点儿热乎劲儿。赶紧把行李里的衣服,都给他们盖上,又生火取暖。
“我着急啊。其实,人活这么大岁数,又是出家的,论理说,生死应该看淡。可我就是害怕他们娘儿俩死了。
“又是给这个搓手,又是给那个喂热乎水。还好我出门东西带得全,不然真是到用时方恨少啊!!!”
陈居士精通佛理,常常到庵中来,和众尼讲经论禅。他却从不在庵中留宿。有人问起,无论是明觉师太,还是陈居士,都笑着推说不太方便。
居士的女儿却时常住在庵内,短则三五日,长则三四月。饮食起居,识字修行,与众尼无异。
这尼姑庵在西山脚,那陈居士住在西山腰。
有时师太来了精神,想与高手辩上那么一辩,就会派认识路的小比丘尼,上山去请陈居士小聚。
曾见过陈居士住所的人说,那是一间素净简单的草屋,屋后有一片种满各色蔬菜瓜果的田,有一年居士不知怎么打算的,竟把菜园子都清了,插满了新鲜的笋。
第二年再去,那笋不见了,又变成满园的菜,也不知陈居士的竹子种出来没有。向明觉师太问起,师太净打哑谜。
好在还有居士的女儿,那小小的体弱多病的人儿,陈从善。
从善说:“啊?什么竹子?没见过啊?”
大伙儿的好奇心不得不偃旗息鼓。
***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于贞观二十七年取经功成,携归大唐。
其时长安城的松枝一夜齐转向东,香风缭绕,法师降临,丰姿标致,如天神貌。遂成佳话,千家传颂。
圣僧于雁塔寺上,正欲**,八大金刚忽至。师徒四个并白马于西天雷音受封,无尽欢喜。
转眼又是十数载。
是日,灵山诸神皆在佛前听讲。世尊言至觉迷二性,又以斗战胜佛为鉴。猴王闻之,甚是汗颜。他转头看身边的师父,今日的旃檀功德佛。
心道,师父那时,因我二心作乱,受了不少苦楚。
他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师父和六耳之间的事。震撼,却不认为奇怪。
六耳猕猴有他的杀念,他对师父的杀念。
因此,一怒之下弑师,无甚出奇。
但,恐怕就连师父,也没想过,为什么六耳猕猴会对他作出……那样的事。
只是占便宜,只是欺凌吗?
不。
那六耳猕猴,除了拥有他的杀念,还有,他的**。
他对师父的**。
因此,向师父索求,不断地索求。
无甚出奇。
……
旃檀功德佛本静心听法,潜神领悟,因佛祖提及往事,亦回味起昔年乱了禅心一节。曾以为将因此获罪,不想世尊只字未提。恰此时,释迦如来道:“金蝉子。”
旃檀功德佛应声循礼伏拜。
“汝今虽证果位,然凡世仍有一点前缘未竟。当往之,解此宿缘,以全因果。”
三藏垂眸凝思,顷刻间通晓佛意。谢过世尊指点前因。驾起祥云,往西梁国去。
***
陈江流心累。
近来雨水颇盛,地里的草长得飞快,上午刚拔,下午就又冒头了!他只好天天拔草,天天去园子里拔草。
这还不是最讨厌的。
拔草劳累,毕竟只是体力活儿,坚持一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是,可是,雨水多,南瓜它光长秧子不长个儿啊!
今年没南瓜吃了!
陈江流趴在桌子上,愁眉不展。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绝望,眼泪就吧嗒吧嗒地砸下来。哭着哭着,好像又没那么难过了。于是攥袖子擦擦脸,掀起一个倒扣的碗来,又伸手拽过茶壶,倒了点水,大口咕嘟下去。
心情恢复如常。
余光瞥见门外一个身影徘徊,那人犹犹豫豫的,好像想进来,又不敢进。是问路或者讨水喝的吧!江流想。“怎么了?”他歪了歪头,主动朝门外喊。
果然是个口渴的行脚。他说从长安来,道武皇后和朝中旧臣斗得厉害,把他们这些小人物夹在当中,是个个如履薄冰。又道这武皇后狠辣,弄权,不是个好样的女子。
此语一出,教江流捧腹大笑。在西梁国说弄权的女子不好?!切莫太滑稽了耶。
他道:“什么样的算好?”
那赶路人捧着碗,抬头看他一眼,道:“似你这般,我看就很好。”又问:“大姐有没有儿女?”
江流摇摇头,笑呵呵的。似我这般……似我这般平凡么?他觉得这过路的真逗。又听得问起子女,道:“有一个女儿,在城中学堂作老师。”
他语气有小小的得意和骄傲,自己却并未察觉。
过路的问,你此生圆满么?有没有什么遗憾?
左右只是闲话,江流不怕说得多了。他当真思索起来,过会儿道:“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赶路人本是行者变化来试探的。他赶上师父,问清状况,与三藏分头寻找。在那西梁国中,偶遇戏摊,演的正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
一年轻女子道,这唐僧不清不楚,教人好烦,真不如行者一棒子打死他了事。
另一个女子道,你愿打,行者不愿打。你将他打了,行者还要心疼呢!说不定,还要打你!哈哈哈哈哈……
女子们耍闹起来,嘻嘻哈哈的,悟空隐匿于人群中,也跟着笑。忽又听得一女子说:“晚上到我家吃饭,当着我妈妈的面,可不要说唐僧的不好!”女伴们问其缘由,那女子又说:“我妈妈入戏太深,总说自己是里头的那个唐僧!我问他那你取到经没有?他又说没有,说是到了此地就有了我,为生我留下来了,故而从未取到经。”
行者注意这女娃,心下一惊。
怎的和老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虽不好看,却很顺眼。不仅顺眼,还很亲切。既顺眼,又亲切,那不就是好看么。
像老孙,好看!
又得知女娃姓陈。悟空变作凡间形貌,费心打听,终于找到陈江流的所在。
一打眼,就认出那是“师父”。是,又不是。他日日侍奉的三藏,真的三藏,已完完整整地走完十四载取经路,于雷音宝刹得封正果。他更为熟悉的三藏,是才分开不久的旃檀功德佛。
而眼前的假师父,虽与三藏有着相同的长相,却是尘面鬓霜,老态尽显。气质也截然不同。这假师父,没有一点儿书卷气,反而像个普普通通的农家。
悟空促狭之心骤起。因这假师父同真师父一样爱哭,轻易信人,恐其也同真师父一样小性儿,不免又有些爱怜之意,呵护之情。于是道那武皇后不是好样女子,你这般倒是很好。
假师父不吃这一套似的。眉目间看不出悲喜。问有无遗憾,答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行者心中涌上大朵难以言说的感受,似有酸涩,似有怜惜,似有不平,似有不满。难道取经未成,不是你的遗憾?难道与徒弟分离,不是你的遗憾?
这二十年我不在你身边,定少不了那强悍跋扈之辈欺凌你,定搅得你大大小小许多事做不成。你没有身份入不了皇城做不得正经生计,独自生养为谋活路定然也少不了日日夜夜的劳苦和眼泪。
你那等风姿,是男儿时已常遭贪色之辈觊觎,变作女儿身还了得。怪不得你定居在西梁国一带,想来师父也不是太笨么。
更不消说,那怀胎,生产之苦。
你说,不遗憾。没有什么好遗憾。
悟空那莫名其妙的感受像浪花一样散下去了。假师父,毕竟,那是假师父。自己方才是把他当作真的师父了,才如此黯然,如此神伤吧!
这思维在掩饰什么,而这种掩饰又让行者捕捉到了。他终于高声大笑,不禁现出猴脸儿来。
“师父,你为什么不念那《紧箍咒》。
“若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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