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长安,西市酒肆。
“圭儿,圭儿,快过来!”外头有人唤。
许琢圭放下手中的笔,从杂乱的账本中抬起头来,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来了。”
酒肆外,长街上万人空巷,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正夹道欢迎着一支从岳州凯旋的军队。
队伍从金光门一直延伸到西市,让本就不习惯这种热闹场面的许琢圭感觉有些不自在。
她正准备退缩,就被单大嫂一把拉过,领到了一个披着甲胄,年纪很轻的男子面前。
男子生得很清秀,朱唇皓齿,眉清目朗,如扇的长睫压在一双桃花眼上,右边颊中偏上的位置还生了一颗痣,更衬得他目若秋水。
只是,表情看着有点冷。
单大嫂指着男子:“圭儿,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家那口子的弟弟单褚。
“他当年参军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高了,也壮了,还混上了个伍长,了不得了。”
说着还抹起了泪。
而后又抓着许琢圭的手,故技重施,向单褚讲述起了自己与许琢圭相识的事:
“那日我见圭儿缩在破庙躲雨,好不可怜,就将她留在酒肆做工了,正好也能和我互相照应。”
显而易见的牵线搭桥。
单褚似乎很不满单大嫂的刻意安排,面上写满了不耐:“我要回军营了,等休沐了再回来。”
单大嫂打了他一下,转而对许琢圭道歉:“圭儿你莫怪,这小子就是这样,对谁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我来好好教训他!”
说罢,扯着单褚的耳朵嗔骂了起来。
许琢圭忙上前拉架:“别啊大嫂,你不是总跟我念叨五郎,忧心他会在外受累受饿嘛?怎么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不能好好相处了?”
单大嫂本也不是真有意要教训单褚,听见她这么说,便放下了手,强调说道:“要不是圭儿在这儿,我非得给你小子挫下一层皮!”
单褚显得更不高兴了:“嫂子你要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是我们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了?”
这倒是,许琢圭咽下了要说的话,乖乖地站在一边,旁观单大嫂戳着单褚的手臂,对他各种恨铁不成钢地斥责。
“喂!店家!”
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突然调转马头,向着三人的方向喊道:“可否帮我装上一壶好酒?”
随后,便目标明确地,朝许琢圭的方向扔出了一个做工精良的酒囊。
这一招确实转移了单大嫂的注意,让她不再直怼单褚,但是但是,他高估了许琢圭的能力。
面对突然抛过来的东西,许琢圭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用手挡在脑袋前。
身上并没有传来痛感,许琢圭缓缓睁开了眼睛,挡在她眼前的,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单褚稳稳接住了酒囊,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便对着那骑在马上的青年抱了抱拳:“见过中郎将。”
马上的青年颔了颔首。
单大嫂很激动,拍了拍单褚:“嗬呀五郎,你还与中郎将相熟啊?真是出息了!”
对于单大嫂的揣测,单褚不置可否。
将领与手底下的兵士自然是相识的,只是中郎将驻足在此的理由,未必是他。
许琢圭木木地接过单褚手上的酒囊,鼓足勇气往马上的青年走去,询问道:“中郎将想要什么酒?”
青年的装扮有些奇怪,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傩神面具,左边耳朵上穿了耳眼,挂了个银色的小环,右边则空空如也。
头上也不似旁人那样束起礼冠,他的头发仅仅过肩,一半勉强结成个圈,用细藤还是什么搓成的发绳绑起,另一半则随意地披落在脑后。
不过单看他的身姿,倒是挺拔如松,俊逸非凡。他身着乌金披甲,腰佩长剑,跨坐在一匹枣红色的健硕宝马上,端的是英威灿烂,举世无双。
许琢圭望着他,介绍道:“屠苏,杜康,还有女儿红,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青年微微倾身,道:“我也不知什么酒最好,不如你帮我选一样,就要最烈的那种。”
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却很洪亮,咬字清晰,气息也很足,让人听着就觉得是个坦荡的人。
许琢圭笑着应了声“好”,返回酒肆装了满满的一酒囊,然后用两只手捧着,将酒囊递还给了他。
青年接下酒壶,刚准备从腰上解下钱袋子,许琢圭就道:“今日这酒不收钱,就当是我们酒肆的一点心意,您要是觉得好喝,记得要常来。”
青年也不扭捏推拒,直率地收下:“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你。”而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琢圭愣了愣,道:“许,许琢圭。”还解释了一遍名字的由来:“取自‘玉不琢,不成器’。”
青年沉吟半晌,打趣道:“好巧,我叫薛璧,我们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淇奥》里的一句:‘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有点暧昧,且轻佻的话语,从他口中说来,却显得那么自然坦率。
薛璧拉着缰绳,牵引马重往人流中去,招了招手:“多谢款待,今后我会常来的。”
他始终没有摘下过脸上的面具,可许琢圭却能感觉到,他一直是笑着的。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
很好奇,那张面具下,会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单大嫂走过来问:“圭儿,方才中郎将买的是哪种酒?他怎么说?”又问:“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许琢圭笑着把单大嫂推进了酒肆里:“中郎将要了最烈的酒,还没有喝,自然也就不知道酒怎么样。不过他说了,以后会常来的。”
单大嫂大喜:“这是好事啊!”随后便风风火火地四处招摇去了,没再多探究些别的什么。
——
时过一旬,酉正三刻
离闭市不足一刻,市巷中走动的人已寥寥无几。许琢圭清点完酒肆摆在明面上的酒,确认没有问题后,便趁着没人,趴在桌子上歇了起来。
恰在这时,单褚回来了。
他今日没披甲胄,只穿着一身素色的棉布衣裳,平添了几分书生气。
许琢圭吓得跳了起来:“五,五郎?”
她找到把扫帚,假装忙碌了起来。
单褚冷笑一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嫂子人在哪里?”
许琢圭直起腰,用手把头发拢在耳后,道:“今日新酿了些酒,大嫂正把酒搬进酒窖里呢。”
她还没察觉这话说得有什么问题,单褚就冲她吼道;“这种重活,你就让她一个人做?”
许琢圭解释说:“方才还有几个喝酒的客人,我一时走不开……。”
她也不是没想过帮忙的,可是单大嫂执意要她留在这里看店。
何况处理胡搅蛮缠的客人,可不比干苦力简单。
许褚只相信眼睛看到的,懒得理会她的狡辩,阴阳道:“所以你就在这里偷懒?”
说完放下身上背的小包裹,要往酒窖的方向赶。
“五郎回来了?”
还没等单褚走几步,单大嫂就从酒窖里出来了。
她拍着身上的衣服,眼神在许琢圭和单褚之间转了一圈,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突然想起件事!
“前几天我到孙掌柜那里买粮是赊的账,正巧你们都闲着,不如就帮我把钱带过去,尽早把账结清了!”
说着算出了一两多钱,放进一个荷包里,交给了许琢圭。
完全就是命令,根本不容拒绝。
许琢圭接下了荷包,还要挣扎:“今日太晚了,都快要闭市,要不明天再……”
话音未落,单大嫂打断道:“欠账还钱,此事宜早不宜迟。”
许琢圭干笑两声:“这种小事我一人去就好了,就不必麻烦五郎了吧?”
单大嫂还是坚持:“这怎么行,这个时辰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还是要有人陪着。”
可此刻太阳离落山还有将近半个时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能有什么不安全的呢?
许琢圭看了单褚一眼,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拒绝的话,毕竟单褚看着好像很厌恶她的样子。
然而单褚只是笑笑,道:“好啊,正巧我也有些话想要和许娘子说。”
他说这话时,脸色有些阴沉,实在不像是能友好交流的样子。
单大嫂似乎并没发现任何异常,还在拼命地朝单褚眨眼睛,暗示他抓住时机。
两人被单大嫂笑容满面地送出门,一开始还十分配合地靠得很近,几乎要手擦上手了。
可一到了单大嫂看不到的地方,两人便默契地分了老远,远到中间能夹一个魁梧男子的程度。
单褚率先打破沉默:“明日我休沐,酒肆里就不需要你帮忙了。”
这是要让她休假的意思?
太好了,自她到酒肆至今日,已经两月有余,还一直没有休过假呢!
许琢圭很是感激道了个谢。
谁料单褚又道:“再过一月我就会辞去军中事务,专心和我嫂子经营西市的酒肆,到时候便不需要你了,你尽早寻新的出路吧。”
原来不是休假的福报,而是辞退的预告。
许琢圭停下脚步,问道:“你好像总对我抱有莫名的敌意,可是我们之前,并没有见过吧?”
这种敌意,已经强烈到非此即彼的程度了。她原先以为,单褚对她看不过眼,她尽量不与之接触就好了。
可单褚似乎不这么想,他偏要和她争个“你死我活”,就好像她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单褚止住了步子,背对着她道:“此前我们是没有见过,没有什么恩怨,单纯就是,我一见到你,就分外地讨厌你。”
他声音中是难掩的厌恶,仅仅是听到,就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许琢圭疑惑,不解。
这是她听到过最无理取闹的一句话。
因为毫无道理可言,所以基本无解,甚至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许琢圭还想追问几句,突然一个小贼从她身侧擦过,迅速解下了她挂在身上的荷包。
她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抓住了那小贼的手腕,短暂地控制了他的行动。
单褚已经转过身来,局势越发有利,眼见恶人就要伏法,那小贼突然奋力一甩,迫使许琢圭松开了手上的动作,瞬间逃离了掌控。
许琢圭被这股强力带动,为保持身体的平衡不得不一直往后退。
单褚伸出手原想拉她一把,却又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收回了手,转而追向踩着轻松步调高调离开的小贼。
快要跌倒之际,许琢圭猛地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太好了,是中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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