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南岭的人着实吵的很,天刚蒙蒙亮,那木门吱嘎吱嘎的动静,此起彼伏得令人生厌。三五成群的人,无数次经过门前这道回廊,富有节奏的“哒哒”声,无比清晰地环绕在苏悦苒耳边。
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不知何时屋外的吵嚷渐渐消散,无边的困意重新在寂静中肆意蔓延。
她这一觉直睡到接近晌午。被尿憋醒的她颇感遗憾,方才梦里的故事还没到结局,睁眼就忘了大半。
开窗出去之前,照例巡视了一周确认无人后,方才注意到对面沈云归的屋子此刻居然门窗大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难不成被发现了?苏悦苒内心疑惑道。
然而屋子里桌椅地面都有擦洗过的痕迹,桌上还放着一个十分显眼的包袱,细看布料的颜色样式,她竟然觉得十分熟悉,好似在哪见过。略微思索一番后,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也不再挂念沈云归的去向,转头就向着南边正厅的方向走去。
没成想恒南岭上下四十余人皆齐聚在此,远远的就听见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苏悦苒正想上前靠近些听个清楚,突然间左侧飞来一块小石头,被她正正抓入手心。原是一旁躲在暗处的沈云归丢过来的,正示意她过去,不要打草惊蛇。
“有热闹看你不叫我?”苏悦苒低声道。
“谁让你睡那么死,”沈云归斜瞟了她一眼,接着虚指了指西边的暖阁道:“还记得昨日被打伤腿的那对母女吗?她们也在这儿。”
果不其然,这与苏悦苒的猜测一般无二,昨日谈话间那老太太既然这么了解恒南岭,她们之间就必然有牵扯。
“她不是梁家老夫人身边的人吗?这些人之前为虎作伥欺负人家,现下这又是在吵些什么?”苏悦苒接连问道。
“听他们说,那位大娘姓许,是周单的遗孀,门中后辈没几人认识,这番捅了马蜂窝,人家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周单,南里三青?”
沈云归点了点头。
今早辰时初,他本在房内静静等候外面的吵嚷声消散,而然那中气十足的谩骂声却越发清晰起来,随着钥匙开锁的声音入耳,他迅速躲至书架后的窗户旁,盯着外面的来人。
“那些趋炎附势吃里扒外的东西,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丢人都丢到家门口了……”
“哎呀行了,你也省点口沫,待会儿收拾完,前厅少不了你吵的。”
但见两人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抹布鸡毛掸子的架势,沈云归即刻翻窗溜了出去。为了避免被发现,也没来得及去喊苏悦苒,独自率先赶往前厅。
然后就看见了如今这样的场面,年龄长得骂年龄小的,年龄小的又自分成两方阵容互相挤兑,戳对方的脊梁骨。
左边说右边的自视清高作茧自缚,右边说左边的如蚁附膻不仁不义。眼瞅那几个年龄大的压不住场子,竟然任凭双方吵了一上午。
不过苏悦苒反倒觉得他们尽管互相都看不上对方,但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不管对方说的多难听都只会动嘴嚷回去,以中间那张桌子为界,坚决不动手脚。他们若是去考个功名,当个言官什么的,那绝对都是一把手,哪还轮得到梁有然骑他们头上。
直到给大娘看诊的郎中出来,双方碍于脸面才都悻然退至两旁,四十多双眼睛齐齐等着那郎中开口说话,那郎中被盯着心底发毛,说话都带点磕巴。
“那个,我,开了三贴药,早晚煎服,辅以外用,好好修养,三日后,我再来。”说完,他还向左右两边点了点头,在众人目送下比送他出去人跑的还快。
大娘随后发了话,不为别的,只要他们将为首的黄亭舟交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候也没人出头了,一个个的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此人在梁沣手里,想把他带回来绝非易事,若直接去跟梁家叫板可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们腿上有伤不宜挪动,既然安排在了西边的暖阁,又为何要将你的那间屋子打扫出来呢?”苏悦苒问道。
“那是周单生前的住所。”
“你怎么知道?”
“房间书架上有他的印信。”
“这么说来,那我那间住的是谁,也是南里三青之一?”
“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再此回到这间屋子里时,苏悦苒才开始发觉有些布置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这屋子的主人好弓箭连弩,不仅在墙上一排排挂着,长桌下方还有两个两尺高的箱子,摆满了各种弩械的零件。然而按照地面上附着的痕迹来看,无疑是少了一箱。
“我猜这一箱小玩意儿,都用在你家门口那边了吧。”
沈云归面容凝重,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去搭她的话。他伸手取下墙上其中的一把弩,空放了一箭,只停弓弦“噔”的一声,历经岁月沉淀的余音,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散,足以说明它的威力。
“这种规格的弓弩,二十年前就被禁止私用了。”沈云归说道。
“所以他才会做一堆纸糊的箭。”苏悦苒指了指桌子上其中一个木匣子里大小不一的纸棒,回复道。“这人还挺守原则。”
沈云归看着那木匣子长舒了口气,毕竟这恒南岭中人的品性已经在他心中大打折扣。他发现边上还放有一叠图纸,遂将那把弩放回原位,试着从图纸中找找别的线索。
苏悦苒则翻看着那两箱分门别类摆放有序的零部件,惊诧道:“这么多细小的零件,居然每个大小样式都不一样。”
沈云归听到后只象征性的“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毕竟墙上挂着的也都各不相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特殊的脚步声,类似是拄着拐,一轻一重地步调。
两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与屋外的人一窗之隔面对面审视着对方。那人竟也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窗扇,在看清楚他们两人后,眼中满是惊喜的神色。
“原来你们在这儿!”来人正是那位大娘与周单的女儿,周识。惊叹之余,又谨慎地观察着周围是否有来人,进而低声道:“还好你们都没事。母亲有话想同你们说,还请二位入夜后前往西边暖阁小叙。”
声调轻柔,言辞恳切,许是他爹的缘故,这姑娘身上也同样散发着一股书卷气,加之面容姣好,眉眼清丽,是个不折不扣、温婉脱俗的美人。
苏悦苒脑海中正描摹着美人的一颦一笑,却见美人临走前,眉目含情似不舍一般回头多看了沈云归一眼,她顿时收回了脸上的痴笑,转头白了沈云归一眼。
这美人看见她和沈云归完全就是两幅神情,她要是早知道能得美人眷顾,就不让他去替自己出那个风头了。
沈云归自然不清楚她抽的哪门子风,但见她满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就越发觉得此人不仅一肚子坏水,连情绪也总是阴晴不定的,明明先前还是满面春风的笑脸,此时再去看她的眼神又像是在琢磨着干什么坏事。
“待会你去同周姑娘打听一下,两月前恒南岭有谁出过远门。”
“为何要我去?”
“她喜,呃,她比较欣赏你。”
“你从哪看出来的?”
“女人的直觉,你去了就知道了,等你好消息哈。”苏悦苒无视沈云归满脸的阴郁,嘴角都咧到腮帮子上了,说完还向他挑了挑眉。
周识此刻就在对面,她本就是借着收拾包袱的间隙,支开旁人来给沈云归他们递消息的。
昨日在她母亲提前的布置下,府上老夫人发现了她们,不仅重责了梁沣,还亲点了人互送她们出城。不过她们并没有直接离开这里,她母亲说走之前还需跟他们把账都算清,免得日后他们不认账。
沈云归自是不相信苏悦苒那几句空穴来风的鬼话,还直觉,她哪里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样子。然而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了,若真让苏悦苒去,还指不定要在周识面前鬼扯些什么。
“周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在下对门中某些琐事上略有疑虑,特来叨扰姑娘,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慷慨解惑。”
“哪里,少侠客气了,还没来得及感谢昨日少侠仗义相助。”周识面带欣喜,忙给他倒了杯茶,动作间又有些忐忑,“少侠可要问些什么?”
……
“这间屋子原主人是李循。”
“废话。”苏悦苒甩给他一封带有署名的信封,上方赫然写着“李循亲启”四个大字。
“你知道你不告诉我。”沈云归与周识喝茶详谈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那姑娘还塞给了他一盒点心,此刻则被苏悦苒抢去,里里外外翻看着。
“那是拿来吃的,再翻一会儿全碎了。”
苏悦苒确认了那只是一盒普通的糕点后,好奇道:“你俩进展如何,你没礼尚往来一下吗?”
沈云归就知道她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道:“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
嗯,确实什么都没有,唯一的钱袋子还被她拿去换斗笠了。真是败笔,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苏悦苒内心腹诽道。
“上月罗敬回来过。”
“谁?他不是失踪了吗?”
“是行踪不定,不是失踪。”
这下南里三青算是凑齐了,周单、李循还有罗敬,当年龙虎相争黯然离场后,江湖之中就再没了罗敬的消息。如今时隔多年,突然回来,外界竟然未曾透出过丝毫风声。
“周姑娘可有说他回来做什么?”
沈云归摇了摇头。那日罗敬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像是回来拿什么东西,碰见同门中人也并未理会,急匆匆地就走了。等见到他的晚辈将门中老者喊来辨认之时,罗敬已然不知去向,若不是有三人都说亲眼见到了他,还以为是他胡说。时至今日,那三人回想起来仍像是幻觉一般。
不说他们三人,苏悦苒此刻听起来都感觉像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桥段,且先不论他回来所谓何事,这么多年他既然还活着又为何像消失了一样,不回来,难道是如今的恒南岭不值得吗?
“也是,如今的恒南岭不回也罢。”
“许是因为周、李两人殒命而受打击了吧。”
苏悦苒点头表示赞同,年少意气风发之时三人齐名,行至半生唯余一人,确实凄凉。
夜幕降临,此刻已入戌时,西苑暖阁,二人如约而至。那老太太正靠坐在躺椅之上消食,见他们来了,便叫周识退下,她似乎把自己的女儿保护的很好,也并不希望她与江湖有什么牵扯。为此苏悦苒还替沈云归叹了口气,他跟周识算是没戏了。
“昨日观你武功,是涉尘的路数,你们为何会来这里?”
“实不相瞒,我们来找八门阵的图纸。”苏悦苒挡住一旁的沈云归,率先开口,说完还不忘与其来了一场眼神上的较量。
老太太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当是她的同伴怪她轻率。索性自己也都挑明直说了,“陆唯叫你们来的?那东西被人连同机关一起取走了,不在这里。”
这下两人眼眶子里都安静了,沈云归问道:“您可知此人是谁?”
老太太摆了摆手,说自己不知道。紧接着坐直身子,迅速起笔写了封信,对她们叮嘱道:“这里不安全,尽早回去吧。把这封信交给陆唯,算给你们交差。”
苏悦苒出了暖阁就将那封信给拆了,“八门之阵,全系罗敬,此人行踪鬼秘,莫做无用之功。”落款赫然写着周单二字,她这才反应过来,除了知道老太太姓许,她们并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眼下好像也并不重要,信是给陆唯的,陆唯知道就是了。
苏悦苒将信塞给了沈云归,笑道:“回去记得把信送到。”
“看来就是罗敬了。”沈云归收起信封,沉声道。
罗敬的住处在西北角,与他们两原先住的那两间相似,如果说周单的房间是书,李循那里是弩,那罗敬的住所就是刀,也就是他的成名技——镜横刀。
他房里也跟李循差不多,长的短的带圈的带链的摆了整整两座架子。然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则是角落里,一块羊皮包裹着的袖箭,上面还带有黑褐色的血迹。
原本排列整齐的六枚袖箭仅剩两支,苏悦苒蹲在角落用火折子那微弱的光,仔细比对着袖箭的大小。这袖箭竟然与她在目时部分尸体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看出什么了吗?”沈云归问道。
苏悦苒并没有回答他,反而向他询问道:“原来是他,他跟目时之间也有仇怨吗?”
“目时?”沈云归即刻接过其中一支袖箭,只一眼,他也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处。他亦没能解释苏悦苒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那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
两人都默契地没去追问对方有关目时的事宜,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次追查他们都获取了一则新的线索,目时灭门是罗敬干的。
他们来此的目的同样也都达到了,那八门阵也是罗敬设下的。目时灭门后,罗敬回到了恒南岭,取走了李循生前制作的八门弓弩,放置于涉尘山脚。只是这是个没头没尾的推论,他的做这些所求为何?
“还记得李循用纸糊的弩箭吗?”苏悦苒提点到。
“你是想说此处并没有箭,他只拿走了弩?”
“本来也没觉得那些弩箭是私人制作的,况且,就算李循生前当真为这八门阵做了相应的弩箭,以他的风格也不会成批量的做那么多。”
“所以你想从箭入手,去查来源?”沈云归紧接着问道。
“这种违禁的东西,我去哪查,真要有那个本事,我还会被那姓梁的撵得到处跑?”说完她发觉说话的声音有些高了,随之轻咳了两声,接着道:“此事当然还得你们去查。”
难怪会跟他说这么多,合着在这儿等着呢。沈云归瞬间没了跟她继续聊下去的**,挥了挥手提前两步先回了周单的屋子。下午得到周识的应允后,他仍住这里。
然而苏悦苒心里却明白,查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是违禁物,这罗敬显然是与官门中人有联系,况且她觉得此人与何朔相识,不然这八门阵能这样明目张胆的摆在他家门口?
倘若就此推论,那罗敬要在涉尘陷害的人,何朔竟然也认可了,这就很匪夷所思了。涉尘内斗竟到了如此地步。但归根究底,这不关她的事,她该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就靠沈云归自己悟了。
就像那许大娘说的,他们是该离开这里了,为保险起见,他们仍旧选择在夜里离开。本来相安无事的一日,却偏偏在他们打开东门跑路之时,正巧遇上了黄亭舟和这几日一同与他在外的同门,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若不是他家的门够大,她俩都没办法看到七八个人并排着同时进门的盛况。这回犯不上她动手了,沈云归先前在他那里吃的闷亏,此刻都一一找补了回来。黄亭舟手上伤还没好利索,沈云归直接夺了他的刀,在此之后那七八个人愣是碰都没碰着他。
苏悦苒则靠在墙上,捣鼓着从他家东厨顺来的一卷银针,在黄亭舟使阴招之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同在一处放着现成的解药,她也一并取走了,想当初她没解药,这黄亭舟自然也不能有,这样才算公平。
“别把里面的人吵醒了。”
沈云归闻言收了手,两人迅速回到城内,去客栈取回自己随身的物品。没了黄亭舟带人看守,进出可就方便多了。至于梁沣,苏悦苒可没打算就这么不了了之的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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